五月初的晨风已带了些许温热,林砚沿着惯常的路线慢跑,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身影穿过渐渐苏醒的街巷,最终汇入了江宁东市那片早已沸腾的喧嚣之中。
相较于西市的商铺井然,东市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作坊与摊贩集合地,是他观察这个时代民生百态的最佳窗口。空气中混杂着新蒸炊饼的麦香、熬煮骨汤的浓醇、新鲜果蔬的清气,以及牲畜与人群带来的活生生的燥热味道。他调整着呼吸,步伐稳健地穿行于摩肩接踵的人流,目光敏锐地扫过沿途的一切。
正跑着,一阵异常尖锐的吵嚷声压过了市井的基底噪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前方一个卖炸豆腐的小摊前,围拢了几个人。摊主是位年轻女子,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容色,此刻她正绷着脸,一手紧握着长竹筷,另一手护着盛放铜钱的粗陶碗,与三个围着摊子的泼皮对峙。
为首的那个泼皮,歪戴着帽子,一副无赖相,用手里的短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摊车的边缘,发出“梆梆”的声响,涎着脸笑道:“柳娘子,你这生意不错啊!这东市热闹,兄弟们帮你照应着,免得有人寻衅滋事,收你五十文钱‘安稳钱’,不过分吧?”
那被称作柳娘子的女子,脸色微白,眼神却倔强,声音清亮:“我这摊子一不妨碍道路,二不缺斤短两,凭自己的手艺吃饭,从未惹是生非,不需要旁人‘照应’。这钱,我不能给。”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另一个泼皮瞪起眼,“这东市哪家摊子不交钱?就你清高?识相点,赶紧拿了钱,爷几个还要去下一家!”
“就是,看你是个女子,已是客气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第三个泼皮说着,竟伸手要去抢那钱碗。
周围有路人驻足,却多是面露怯色,窃窃私语,无人敢上前。这等市井无赖最难缠,寻常百姓谁也不愿惹祸上身。
柳娘子猛地将钱碗往身后一藏,身子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声音却依旧斩钉截铁:“我柳如烟虽是女子,却也不怕事!这钱是我起早贪黑、一块块豆腐炸出来的辛苦钱,凭什么白白给你们?你们若再纠缠,我便喊巡街的差役来评理!”
“差役?哈哈哈!”为首泼皮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爷们儿就是跟刘班头喝过酒的!你喊啊,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
僵持之下,那泼皮似乎失了耐心,骂了句粗话,竟抬手就要去掀那滚烫的油锅!
就在此时,一道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插了进来:“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几位这是要强抢民女,还是想毁了人家的生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面容清俊、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停了下来,他气息微促,额角带汗,似是途经此地,虽衣着简便,但气质沉静,目光清亮,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市井百姓的气度。正是林砚。
他原本不欲中断跑步,但眼见那滚烫的油锅若被掀翻,后果不堪设想。这女子宁折不弯的倔强,也让他心生一丝敬意。
那泼皮的手僵在半空,回头打量林砚,见他年纪不大,又是孤身一人,虽气度不凡,但东市的贵人公子们他大多眼熟,并无这号人物,当下胆气又壮了几分,恶声道:“哪来的小白脸?少多管闲事!滚开!”
林砚并不动怒,只是上前一步,挡在了柳如烟的摊子前,目光扫过三个泼皮,淡淡道:“我若是不滚呢?你们莫非还要连我一起打了?也好,正好让路过的各位乡邻做个见证,看看这江宁府的东市,是不是没了王法。”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这话一出,等于将事情捅到了明面上。泼皮们欺软怕硬,仗的是势,最怕的就是当众犯众怒。果然,周围人群的议论声大了些,指指点点的目光让那几个泼皮有些挂不住脸。
为首那个色厉内荏地瞪着林砚:“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见不平之人。”林砚语气平稳,呼吸已渐均匀,“五十钱不多,但道理不是这个道理。这位娘子既然说了不愿给,诸位又何必强求?若是手头紧,我倒是可以请几位喝碗茶,但这‘安稳钱’,我看还是免了。”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对方一个台阶,又坚决地表明了态度。泼皮们面面相觑,摸不清林砚的底细,又见围观者越来越多,终究不敢真的动手。
“哼!算你小子有种!”为首泼皮悻悻地收了短棍,指着柳如烟,“柳娘子,今天算你运气好!咱们走着瞧!”说罢,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人骂骂咧咧地挤开人群走了。
一场风波,骤然平息。
围观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只是不少人离开前,都好奇地多看林砚两眼。
柳如烟直到这时,才微微松了口气,紧握着的竹筷稍稍放松。她看向林砚,敛衽一礼,轻声道:“多谢公子出手解围。”
离得近了,林砚更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眼秀丽,鼻梁挺直,唇瓣因方才的紧张而微微抿着,虽是一身粗布衣裳,行动间却并无普通市井女子的畏缩,反而透着一股难得的沉静与坚韧。
“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客气。”林砚回了一礼,“这些市井无赖,惯会欺软怕硬,娘子日后还需多加小心。”
柳如烟轻轻点头,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略带苦涩的笑意:“小心自是小心,只是有时避无可避。多谢公子提醒。”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道,“奴家柳如烟,原是……教坊司的清倌人,赎身出来不过三个月,在此摆摊谋生。方才让公子见笑了。”
教坊司清倌人?
林砚微微一怔。他知晓教坊司是何地,那多是罪官家眷没入其中,其中才色出众而不愿沦落风尘者,可做“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能从中赎身出来,所需银钱绝非小数目,且其中艰难,可想而知。难怪她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摊贩的气质,也难怪她宁可得罪泼皮也不愿屈从。
“原是如此。”林砚心中掠过一丝了然,却并无丝毫轻视,反而更添几分佩服。能从那种地方挣脱出来,靠双手谋生,这份心性着实不易。“娘子凭手艺自立,何笑之有?倒令人敬佩。”
柳如烟闻言,抬眼仔细看了林砚一眼,见他目光清澈,言语诚恳,确无半点虚情假意或轻蔑之色,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许,低声道:“公子谬赞了。不过是求一条活路罢了。”
这时,小翠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她方才被人群隔在外围,此刻才得以近前,紧张地打量着林砚:“公子,您没事吧?可吓死我了!”
“无事。”林砚安抚地对她笑笑,又转向柳如烟,“既然无事,那我们便告辞了。娘子保重。”
柳如烟再次道谢:“今日之恩,如烟铭记。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姓林。”林砚并未多说,只是拱了拱手,便带着小翠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柳如烟已重新站回摊后,手持长筷,熟练地翻动着油锅里的豆腐块,热气蒸腾间,她的侧影显得单薄却异常挺拔,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市井喧嚣依旧,林砚的心中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思绪。这江宁城的繁华之下,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挣扎与风骨。而这一次偶然的驻足,或许……也并非全然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