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四年六月十一,整个洛阳城尚沉浸在一派初夏的慵懒之中。然而,一份自南方驰来的八百里加急,如同惊雷般撕裂了这份平静。信使身背插着羽毛的紧急文书,纵马直入皇城,踏碎了御街的石板,也踏碎了朝堂之上虚伪的安宁。
“报——!淮南道扬州、舒州、庐州、和州,江南西道洪州、江州六州急报!连日暴雨,江河溃决,良田尽毁,屋舍漂流,受灾百姓数十万,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灾情紧急,恳请朝廷速发赈济!”
急报传入紫宸殿,正在进行的常朝瞬间鸦雀无声,旋即爆发出压抑的骚动。龙椅上的皇帝赵禛,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也为之一僵,接过内侍呈上的急报,越看脸色越是难看。那薄薄的几张纸,仿佛重若千钧,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众卿……南方六州洪灾,数十万流民,该如何应对?”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
短暂的沉寂后,朝堂如同炸开了锅,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却大多空洞无物。
“陛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率先出班,须发皆张,义愤填膺,“淮南、江南西道六州同时告急,此乃上天震怒!臣恳请陛下下罪己诏,反省朝政得失,抚慰上天之怒!同时,当严令地方官员,开仓放粮,安抚流民,若有趁乱滋事者,格杀勿论!”他声音洪亮,正气凛然,却全然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话,于具体赈灾事宜,毫无建树。
立刻有官员出言反驳:“李御史此言差矣!天灾无常,岂可轻言罪己,动摇国本?当务之急,是速拨钱粮,选派得力干员,南下主持赈济事宜!”话说得漂亮,目光却闪烁不定,显然不愿沾染这趟注定艰难、且容易惹上一身腥臊的浑水。
更多的人则是保持沉默,或眼观鼻,鼻观心,或偷偷交换着眼神。六州洪灾,数十万流民,这需要调拨多少粮秣,动用多少银钱?这里面的“油水”固然让人心动,但责任也同样巨大。成功了未必有多大功劳,一旦过程中出了任何纰漏,导致民变或更大的损失,那便是万劫不复。许多精于算计的官员,心中早已打起了退堂鼓。
户部尚书出列,面带难色:“陛下,去岁边军粮饷已耗去大部,今岁各地税收尚未完全入库,国库……国库实在吃紧。若要大举赈灾,恐需加征……”
“不可!”话音未落,便有人打断,“百姓已遭天灾,再行加征,岂非逼民造反?”
工部的官员则开始扯皮于河工修缮不力,指责地方官员疏于防范;吏部的官员则开始盘算着可以借此机会,安插或者排除哪些异己……
朝堂之上,一时间如同市集,争吵不休,却始终围绕着“谁之过”、“钱从何来”这些外围问题打转,对于如何切实有效地救灾安民,竟无一人能提出系统、可行的方略。皇帝听着这乱哄哄的争吵,眉头越皱越紧,脸上渐渐浮现出不耐与疲惫之色。他想要的,是一个能立刻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听这些臣子互相推诿、空谈大义。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老臣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右相张崇稳步出班,神色肃然,躬身行礼。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须发已见斑白的老臣身上。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枢密使沈肃,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张崇无视周遭各异的目光,沉声道:“扬州、舒州等六州同时告急,数十万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亟待救援。朝廷若处置不当,恐生大变。老臣蒙受皇恩,忝居相位,值此危难之际,岂能坐视?老臣请旨,主持此次赈灾事宜,协调各部,安抚流民,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决绝。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在诗会上欣赏后辈的温和长者,也不是那个在书房中谆谆教导的师者,而是肩负天下重任的国之柱石。
皇帝看着张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依赖,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他实在被这突如其来的灾情和臣子的争吵搅得心烦意乱,此刻有人主动站出来扛起这最重的担子,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好!好!张卿忠勇可嘉!”皇帝立刻应允,仿佛生怕张崇反悔,“朕准奏!即命张崇为钦差大臣,总领淮南、江南西道六州赈灾事宜,一应钱粮调配、人员委派,皆由张卿统筹!望张卿竭尽全力,早日平定灾情,安抚黎民!”
“老臣,领旨谢恩!”张崇深深一拜。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鱼贯而出。有人暗自庆幸躲过一劫,有人冷眼旁观准备看张崇如何收拾这烂摊子,也有人如王显之辈,面露忧色,思索着户部该如何配合。
沈肃在经过张崇身边时,脚步微顿,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张相心系黎民,主动请缨,令人敬佩。只是这赈灾之事,千头万绪,稍有不慎,便是万民唾骂,张相……可要保重身体啊。”
张崇面色平静,淡然回道:“有劳沈枢密挂心。为国分忧,乃臣子本分。”
走出紫宸殿,夏日炽热的阳光照射在汉白玉广场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张崇抬头望了望天色,南方天空,似乎隐约有阴云堆积。他知道,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向着宫外走去,心中已然开始盘算南下的人选与方略。那个在漕运文书上展现出非凡条理与务实精神的年轻身影,第一时间浮现在他的脑海。
“安之……”他心中默念,“这场风雨,正需你这把新淬的利刃。”这大新朝的朝堂与江山,即将迎来一场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