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城外的临时战俘营,喧嚣中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数万叛军俘虏被分区域看管,等待着他们未知的命运。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些被缴获的堆积如山的兵甲、旗帜、以及少量金银细软上——这些是传统意义上最直观、最的战利品。
然而,林砚的目光,却穿越了这些闪烁着金属冷光和人造繁华的表象,落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由赵虎派兵格外的营区。那里关押着的,是随叛军行动的各类工匠,约三百余人。他们与其他俘虏一样面带惶恐,眼神中更多了几分茫然——不知为何被单独看管,也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
这一日,林砚带着李墨,在赵虎及一队亲兵的护卫下,来到了这片特殊的营区。匠人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被炉火和风霜刻满痕迹,那双常年与金石火炭打交道的手布满老茧,此刻却不安地搓动着。
都听好了!负责看守的校尉高声宣布,这位是林参军,这位是李参事!尔等有何本事,一一禀来,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匠人们惴惴不安地相互看着,无人敢先开口。
林砚并不着急,他缓步走入人群,目光平和地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李墨则跟在他身后,眼神热切,如同发现了宝藏的探矿者,仔细打量着这些潜在的同道中人。
终于,一名年纪约莫四十上下、手臂格外粗壮的汉子鼓起勇气,踏前一步,操着浓重的河西口音道:小人王铁锤,三代都是铁匠,擅长打造马刀、箭头,也会修补甲胄。他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不安。
林砚点点头,没有评价,反而问道:可能看出这箭头是何种铁料所造?淬火时,水温几何为佳?他随手从身旁一名亲兵箭囊里抽出一支箭递过去。
王铁锤接过箭头,只用手掂量了一下,又用指甲在箭簇边缘轻轻一刮,便笃定道:回大人,这是用阴山南麓的铁矿所出,含杂较多,性脆。淬火需用八成热的溪水,若用井水太凉,易裂。
李墨在一旁眼睛一亮,低声对林砚道:行家!一语中的!阴山铁矿脉杂质分布,我还在测算,他竟凭手感就能断定!
林砚心中了然,示意王铁锤站到一边记录。
有了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开口。
小人刘石,原是官府矿监下的矿工,擅长辨识矿脉,尤精铜矿和劣铁矿。
小人赵泥,会烧陶,也能摆弄些琉璃......
小人钱木,能做弓弩,修复车轮......
林砚耐心听着,不时会提出一两个颇为专业的问题,比如问矿工不同深度矿石的硬度差异,问陶匠釉料配比的秘诀,问木匠哪种木材更适合承受弩臂的反复应力。能准确回答甚至提出自己见解的,他便让李墨重点标记。
李墨早已按捺不住,凑到林砚耳边,兴奋地低语:林兄,这些都是难得的人才!你看那个王铁锤,臂稳手准,是打制精密部件的好料子!那个刘石,对矿脉的直觉远超常人!还有那几个会烧琉璃的,若是能改进工艺......
林砚微微颔首,他自然明白这些匠人的价值。在这个时代,知识和技术多以师徒口耳相传、经验积累为主,一个优秀匠人背后,往往代表着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实践智慧。这些被拓跋烈网罗来的工匠,无疑是西北这片土地上技术人群中的佼佼者。
这时,一个身材瘦小、一直沉默地蹲在角落的老者,引起了林砚的注意。其他匠人都在竭力展示自己,唯有他,仿佛置身事外,正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一些复杂的、类似齿轮和连杆的图案。
林砚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看着地上的图案。那并非随意涂鸦,而是一套相当精巧的传动机构简图。
老丈,这是何物?林砚温和地问道。
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看了看林砚的官服,有些局促地用脚抹了抹地上的图案,低声道:胡乱画的,让大人见笑了。小老儿姓鲁,以前在将作监当过差,后来......后来流落至此,会做些机巧玩意儿,比如省力的水车、鼓风的皮橐(tuo)。
将作监?林砚心中一动。那是朝廷负责宫室建筑、器物制作的机构,能进入其中,哪怕只是底层工匠,也绝非等闲。
鲁老丈不必紧张。林砚语气更加和缓,我看你这图,构思巧妙,可是想用齿轮传动,替代人力,驱动更大型的鼓风设备?
鲁老丈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光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砚:大......大人识得此图?小老儿只是瞎想,那皮橐用人踩太费力,若是能用水力或者畜力,通过这一套齿轮......可惜,只是空想,无人愿试,也缺好铁打造耐用的齿轮。
空想未必不能成真。林砚站起身,对李墨道:李参事,这位鲁老丈,还有刚才点出的那几位,都单独安置,饮食从优,不得怠慢。
明白!李墨兴奋地应下。
清点持续了大半日,最终,林砚从三百余名匠人中,筛选出了两百七十三人,涵盖了铁匠、矿工、木匠、陶匠、皮匠等多个工种,其中像王铁锤、刘石、鲁老丈这样的佼佼者,约有三十余人。
回到临时居所,李墨依旧沉浸在兴奋中:林兄,有此基石,何愁大事不成!火炮的炮膛可以更光滑匀称,射程和精度必能提升!若能找到优质矿脉,冶炼出更好的钢材......
林砚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意味深长地说:李兄,你在京城时,可曾感到束手束脚?想要上好的精铁,要经过层层审批;想要试验新的配方,会被人指为奇技淫巧;想要扩大工坊规模,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场地和充足的匠役。
李墨闻言,脸上的兴奋稍敛,露出深有同感的神色:确实如此。在京城,处处掣肘,那些保守之辈......
但在西北,一切都将不同。林砚打断他,声音沉稳有力,这里远离朝堂纷争,我们有广阔的土地,有现成的矿脉,有这些经验丰富的匠人,还有张相的支持。在这里,你可以尽情施展所学,将那些在京城只能停留在图纸上的构想,一一变为现实。
他转身凝视李墨:京城太小,规矩太多,不是真正做学问、搞创造的地方。西北,才是你我大展拳脚之地。这些匠人,就是我们的匠人之宝
李墨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郑重拱手:林兄一言,令墨茅塞顿开!我这就去拟定章程,好好安置这些匠人,定要让他们的手艺与格物之学相得益彰!
夜色中,林砚仿佛已经看到,在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一座融合了传统技艺与超前理念的格物工坊正在悄然孕育。这些被他从战俘营中甄选出来的匠人,将成为他撬动这个时代的第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杠杆。他们的价值,远胜千万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