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春日来得迟,却终究是来了。延州城内外,积雪消融,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地面,仿佛在呼应着这片土地正在经历的秩序重建与生机复苏。
节度使府衙内,气氛庄重而略显凝重。张崇端坐案前,其核心幕僚与将领分列两侧,静静地等待着来自京城的最终旨意。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传旨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在堂中响起,逐字逐句宣读着朝廷的任命时,每个人的心头还是泛起了不同的波澜。
“……擢翰林学士承旨吴敏之,任延州知州,兼领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总制沿边五州军马民政,望尔恪尽职守,抚绥边陲……”
吴敏之?林砚站在张崇身侧稍后的位置,眼神微凝。此人他不仅听过,更在端阳文会上有过交集,正是枢密使沈肃的门生,以诗才敏捷着称,也曾对他多有挑衅。陛下派遣此人前来总揽西北大局,其意不言自明——既要借张相平定叛乱的余威稳定局势,又要用沈肃一系的人来分权制衡,防止张崇在西北根基过深。此任命,让原本因胜利而略显轻松的氛围,瞬间蒙上了一层隐忧的薄纱。
张崇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以原中军护军周通,为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佐理知州整军备武,安抚诸部……”
周通面色沉稳,上前一步,肃然领旨。这副使之职,正在预料之中,也是目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有他在实际掌军,至少能确保军权不完全旁落,也能保证此前议定的军屯、通商等策得以延续,对吴敏之形成一定的制约。
“……昭武校尉赵虎,擢为鄜延路兵马都监,协理边防……”
“仁勇校尉林远,擢为延州团练使,留任听用……”
赵虎与林远相继出列领旨。赵虎依旧是那副沉默如山的样子,只是抱拳的力道更显沉凝。林远则难掩激动,脸上泛着红光,团练使之职虽不算太高,但能独当一面,留在这片他刚刚开始熟悉并产生感情的土地上,继续参与二哥规划的蓝图,他求之不得。
“……效勇营统领扎西及所部,既已诚心归顺,过往之罪,概不追究,仍归鄜延路经略安抚使辖制,为国戍边,以观后效……”
扎西闻言,猛地抬起头,虎目之中竟有些湿润。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用生硬的官话高声道:“扎西……谢陛下隆恩!谢张相、林参军!必誓死效忠!”这赦免与认可,对他和整个效勇营而言,重逾千斤。
一系列任命宣读完毕,涉及西北军政的方方面面,架构已然清晰。吴敏之总揽大局,周通实际掌军并推行新政,赵虎、林远等新锐得以提拔留用,降卒得以安置。朝廷的意图很明显:既要借助张崇平叛的余威和其旧部稳定局势,又要引入沈肃一系的力量进行制衡,逐步将西北纳入常规治理轨道,同时削弱张崇的影响力。
传旨太监将圣旨恭敬地交到张崇手中,又说了些“陛下甚慰”、“望张相早日凯旋”的场面话,便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下离去。
厅内暂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张崇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依旧,却多了一份深意:“朝廷安排已定,西北大局托付吴大人与周副使,老夫亦可放心回京复命了。诸位各安其位,望能同心协力,以国事为重,不负朝廷重托,不负西北百姓期盼。”他特别看了周通一眼。
“谨遵张相教诲!”众人齐声应道,都明白这番话背后的重量。
安排已定,众人各自散去准备。张崇独留下林砚,从案几之下取出一份密奏的副本,递给他:“安之,你看看这个。”
林砚接过,快速浏览,这是张崇呈送给皇帝的关于西北之战的总结与叙功奏章。里面详细记述了林砚献策破敌、识破替身、定计擒王、规划安边等功绩,尤其强调了其在火器运用上的“奇思”与“关键作用”。然而,通篇奏章,竟无一处提及李墨之名,所有与火器研发相关的功劳,都巧妙地归在了“参赞军事林砚督导之下”。
林砚抬起头,看向张崇,眼中带着询问。
张崇轻叹一声,解释道:“李墨此人,性情孤僻,痴迷技艺,曾明确表示不愿为官,只愿钻研格物。老夫观其志,确非官场中人。若将其名列入叙功,按例至少一个工部主事跑不掉,反而束缚其手脚,非其所愿,亦非我等所愿。更重要的是,”张崇压低了声音,“火器之威,已初露锋芒,未来潜力无穷。李墨乃此道关键,让其‘隐身’于你的功劳之后,不引人注目,方能保他在‘格物谷’潜心研究,不被外界,尤其是……不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打扰。这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林砚心中豁然开朗,张崇此举,深谋远虑。不将李墨推到前台,既是尊重其个人意愿,更是为了保护这个核心技术人才不被朝堂争斗波及,确保军工研发的持续进行。他躬身道:“学生明白张相深意,如此安排,确是保全子研兄,以图长远的上策。”
“你能明白就好。”张崇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收拾行装吧,三日后,大军启程,凯旋回京。”
三日后,延州城外,旌旗招展。即将随张崇返京的将士们队列整齐,甲胄鲜明,虽然经历大战,但得胜归朝的荣耀感让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周通、赵虎、林远、扎西等人,以及延州的大小官员、部分闻讯赶来的百姓,齐聚城外相送。
张崇与前来交接的吴敏之简单话别,言语间客气而疏离。他又与周通、赵虎等人殷殷嘱咐了一番,尤其叮嘱周通务必稳住军心,推进屯田,这才翻身上马。
“奏乐!启程!”随着一声令下,雄壮凯旋的乐曲响起,大军缓缓开拔。
林砚骑在马上,位于张崇身侧,回头望去。延州城在那片初春的嫩绿与黄土之间,显得愈发巍然。他看到了城头上向他用力挥手的林远,看到了肃立如松的赵虎,也看到了更远方,那片隐藏在群山之中的“格物谷”的方向。西北,他播下了种子,留下了伏笔,如今暂时离开,但他知道,自己与这片土地的缘分,远未结束。而吴敏之的到来,让这份牵挂中,更多了一丝警惕。
大军迤逦东行,归途不似来时那般紧张急迫。张崇似乎也有意放缓速度,让将士们得以休整。一路上,经灵州,过潼关,入关中,沿途州县官员迎送,百姓箪食壶浆,争睹凯旋王师的风采,自有一番热闹。
林砚大部分时间待在张崇的车驾附近,或与穆青峰等幕僚交流,或独自沉思。他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间,将西北之行的经历、见闻、得失,以及在“格物谷”与李墨探讨的一些技术构想,都详细地记录整理下来。他深知,返回京城,等待他的绝非仅仅是封赏和荣耀,朝堂之上的暗流,因吴敏之的任命已可见一斑,恐怕比西北的战场更加凶险。
行程一个多月,中原大地已是一片春意盎然,繁花似锦。这一日,远远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洛阳那雄伟城墙的轮廓,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帝国的中心,已然在望。
城门外,早有礼部官员设下香案仪仗,准备迎接凯旋的宰相与将士。喧嚣的人声、飘扬的彩旗,与西北的苍茫辽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