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府,熟悉的朱漆大门在眼前敞开。与州牧府的肃杀不同,这里的气氛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管家仆役们纷纷涌出,行礼问安,眼神里充满了对主心骨归来的依赖。
“大哥!三弟!”一声洪亮的呼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糜芳一身崭新的锦袍,腰佩长剑,大步流星地从内院迎了出来。他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一把拍在糜兰的肩上,力道颇重,“可算回来了!听说你们在北海,跟着那刘玄德也露了脸?快跟二哥说说,那关羽张飞,是不是真如传闻般有三头六臂?斩了多少黄巾贼寇?”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战场风光和个人勇武的向往,却似乎刻意忽略了其中的凶险与糜兰可能的经历。
糜竺微微蹙眉,正要开口,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响起:“二哥!你就知道打打杀杀!”随着声音,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像只轻盈的蝴蝶般飞扑过来,先是对着糜竺甜甜地叫了声“大哥”,然后便紧紧挽住了糜兰的胳膊,仰起精致的小脸,一双杏眼亮晶晶地上下打量着糜兰,满是关切,“三哥!你可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路上累不累?听说北海那边打得好凶,吓死我了!”这正是糜家唯一的女儿,糜贞。她的关心纯粹而直接,驱散了糜芳带来的些许浮夸。
“贞儿放心,三哥好着呢。”糜兰心中一暖,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笑容真挚。面对糜芳那探究战绩的目光,他只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二哥,战场凶险,非是儿戏。能护得大哥周全,助孔北海解围,已是万幸。”他无意在糜芳面前渲染自己的经历。
糜芳见糜兰说得平淡,似乎觉得有些扫兴,撇了撇嘴,随即又挺起胸膛,带着几分炫耀:“那是!大哥和三弟能平安回来就好!你们不在这些日子,徐州城防我可是出了大力气的!陶使君都夸我调度粮草、整饬城防得力!那些个想趁乱浑水摸鱼的宵小,被我带人抓了好几个!从此我有了新的称号,徐州上将糜子方!”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如何“临危受命”,如何在城中“震慑四方”,仿佛徐州能支撑到现在,全赖他糜子方一人之力。
糜竺听着,眉头皱得更紧。糜兰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心思却早已飘远。他注意到府中下人们看向糜芳时,眼神里除了敬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和无奈。显然,这位二哥在“整饬”过程中,手段怕是不那么温和。
家宴的气氛在糜芳的自我标榜和糜贞叽叽喳喳的关怀中,显得有些怪异。糜竺沉稳,偶尔询问几句城中民生细节。糜芳高谈阔论。糜贞则缠着糜兰问北海的风物人情,巧妙地避开那些血腥的话题。糜兰耐心地回应着妹妹,讲述些北海的市集、孔融府上的藏书,甚至提到太史慈母亲院中的那株老槐树,引得糜贞向往不已。借着给糜贞夹菜、低声讲述北海趣闻的间隙,糜兰的目光与侍立在糜竺身后、如同影子般沉默的是仪,有过短暂而深刻的交汇。是仪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家宴过后,糜贞缠着糜兰要去他书房看从北海带回的“新奇玩意”。这正合糜兰之意。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贞儿,帮三哥一个忙可好?”糜兰收起轻松的神情,从书案暗格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密封的薄薄绢册。
糜贞立刻挺直了小身板,小脸变得严肃:“三哥你说!”她知道,能让三哥如此郑重的,绝非小事。
“这份东西,非常重要。”糜兰将绢册塞进糜贞手里,声音压得极低,“你悄悄去后园西角门,那里有人接应。亲手交给他,不要经过任何人手,也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明白吗?”
“嗯!”糜贞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被信任的光芒和一丝冒险的兴奋。她将绢册小心地藏进宽大的袖袋里,像只机灵的小鹿,轻巧地溜出了书房。她天真烂漫的形象,是传递密信最完美的掩护。
片刻之后,糜兰书房那扇通往后巷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是仪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闪身而入。
“好。”糜兰点头,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东部漫长的海岸线,“北线,辽东襄平。公孙度盘踞辽东,名义归附,实则自立。其人野心勃勃,且辽东盛产良马、皮毛、药材,更可远眺三韩、乃至更东之地。我要一条稳定的航线,摸清辽东沿岸水文、港口、驻军布防、公孙度及其麾下官员的喜好与弱点。以通济行商船为依托,建立据点,渗透进去。首要目标是站稳脚跟,建立长期、隐蔽的贸易与情报渠道。”
“是。”是仪目光在地图辽东位置停留,脑中已开始飞速运转。
“南线,”糜兰的手指沿着海岸线南下,划过长江口,直至吴会之地,“江东,孙策。此人锐气正盛,席卷江东之势已显。长江水道,黄金命脉。我要你亲自带队,挑选精干人手,以行商贩运丝帛、瓷器为名,沿江南下,深入吴郡、会稽。目标有三:其一,绘制详尽的江海交汇处水文图,暗礁、浅滩、潮汐规律;其二,探察孙策水军虚实,战船形制、将领脾性、布防要点;其三,寻找隐秘岛屿或江湾,建立可供我靖世司船只停泊、补给、传递消息的秘密锚地。孙策非公孙度,其麾下周瑜为当世人杰,行动务必慎之又慎,以潜藏为先,伺机而动!”
“属下明白!”是仪的眼中燃起挑战的火焰。深入孙策腹地,这任务艰巨而危险,却也最能体现靖世司的价值。
“太史子义将军,”糜兰继续道,“他精通武艺,更难得的是,我听其对水战亦有涉猎,且为人忠勇机敏。此次南下,请他作为你的副手,明面上负责商队护卫统领。有他在,一则震慑沿途宵小,二则其眼光见识,对观察孙策军情必有助益。你二人需精诚合作。”让太史慈参与开拓航线,既能发挥其才干,也是糜兰对其进一步的考察和笼络。
“有子义将军同行,此行把握大增。”是仪显然对太史慈也颇有好感。
“航线即命脉,情报即先机。”糜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是仪,“此二线,关乎我通济行未来之根基,更关乎靖世司能否将耳目布于沧海之上,洞察天下之变。是仪,此任重于泰山!所需船只、人手、财货,尽可调用通济行资源,我会全力支持。唯有一条,安全为上!人,必须活着回来!”
是仪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铿锵:“主公放心!仪必不负所托!纵使千难万险,为靖世司,辟此海疆通途,布此江海耳目!”
“去吧。”糜兰扶起他,“事不宜迟,尽快准备,秘密出发。”
是仪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糜兰独自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拂过那蜿蜒的海岸线,仿佛能感受到波涛的涌动。徐州城外的厮杀声似乎隐隐传来,而他的布局,已悄然投向更辽阔的海洋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