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战事如同陷入泥沼的巨兽,每一次挣扎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却难以挣脱。中军大帐内,牛油烛火噼啪作响,映得袁绍那张曾威震河北的脸庞愈发蜡黄。
他斜倚在铺着厚锦垫的坐榻上,指节枯瘦的手反复摩挲着案几上那枚磨损严重的青铜兵符 —— 那是他当年统领十八路诸侯讨董时的信物,如今却只剩冰冷的铜锈。
鬓角的白发已蔓延至耳后,用玉簪勉强束起的发髻松散了大半,曾经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神,此刻被一层浑浊的翳气笼罩,每当思绪牵动官渡之败的惨状,眼底便会翻涌起难以掩饰的疲惫,连带着指节都微微发颤。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来自后方邺城的种种消息。袁尚与袁谭势同水火,争斗已从暗处蔓延至明面,甚至影响到了前线粮秣的稳定供应。
案几上堆积的粮秣奏报,有半数都标注着 “调度延迟”“州郡推诿” 的字样,他虽不完全清楚粮库暗斗的细节,但指尖拂过那些潦草的字迹时,总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敷衍与滞涩。尤其是昨夜接到的密报,绢帛上用朱砂写着 “显甫强征士族私兵,魏郡、巨鹿士族多有怨言”,他看完后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青瓷茶杯应声倾倒,茶水顺着案几缝隙渗进铺地的毡毯,留下深色的印记。
“河北根基在士族,显甫这般急功近利,岂不是自毁长城?” 他低声咒骂,胸口一阵发闷,忍不住用绢帕捂住嘴,咳了几声后,绢帕上便沾了几点淡红的血迹。
“显思在青州历练过,也熟悉后方事务……” 某一夜,袁绍对着摇曳的烛火,枯坐至三更。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甲胄碰撞的脆响,他望着帐壁上自己颀长而佝偻的影子,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或许,该让他回去,以长子的身份坐镇邺城,既可稳定后方,也能制衡显甫,免得他愈发不知轻重。”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神。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唤来近侍陈忠 —— 那是他从汝南老家带出来的家奴,忠心耿耿,连袁尚、袁谭都未曾收买过。
陈忠掀帘而入时,见主公眼底难得有了些光彩,连忙垂首听令。袁绍口述密令时,声音虽沙哑却字字清晰,从安抚士族的具体举措,到统筹后勤的权责划分,都一一交代清楚。他亲手取来饕餮纹封泥,在密令封口处按实,又将密令塞进陈忠怀中,枯瘦的手紧紧按住陈忠的手腕:“星夜兼程,亲手交予显思,途中若遇可疑之人,宁可毁信,也绝不能让密令落入他人手中!” 陈忠用力点头,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躬身退出帐外,翻身上马时,马蹄裹着麻布,在寂静的营地里只留下轻微的哒哒声。
然而,袁绍万万没有想到,他身边最信任的谋士之一逢纪,早已暗中投靠袁尚。陈忠刚出营门,帐后阴影里便窜出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那是逢纪安插在中军的眼线,专司监视主公的一举一动。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黑衣人便回到逢纪的营帐,单膝跪地禀报:“大人,陈忠携密令出营,方向青州,看模样是要去见袁谭。”
“主公竟欲召袁谭回邺城?” 逢纪正手持玉圭把玩,闻言猛地攥紧,玉圭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几处细小的裂痕顺着玉纹蔓延开。他起身踱步,帐内龙涎香的烟气缭绕不散,却驱不散他眼底的阴鸷:“若袁谭回去,凭借其长子名分,再加上辛评、王修等人辅佐,三公子如何能敌?我等数年经营,岂不付诸东流?”
他停在帐门前,撩起帐帘一角,望着远处中军帐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即召来三名心腹死士,那三人皆穿玄衣黑巾,腰间别着淬了毒的短刃,靴底裹着厚厚的麻布以消声。逢纪将一枚刻着 “纪” 字的铜符递给为首的死士:“速去苍牙关,那是陈忠必经之路。截下密令,不留活口,事后到邺城西郊破庙复命。” 死士们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苍牙关两侧是陡峭的崖壁,下方是湍急的涧水,涧水撞击岩石的轰鸣在山谷中回荡。陈忠快马加鞭,抵达关隘时已是破晓时分,晨雾还未散尽。他正欲催马过关,忽听两侧崖壁上传来弓弦响动,三支羽箭瞬间射穿马腹。马匹轰然倒地,陈忠翻身跃起,拔刀喝道:“尔等是何人?竟敢截杀主公信使!”
话音未落,三名死士已从雾中窜出,短刃直刺而来。陈忠虽有武艺,却架不住对方人多且招招致命,几个回合后,便被一名死士从背后刺中后心。他踉跄着转身,双手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腕,目光望向怀中的密令,眼中满是不甘。死士用力抽出短刃,陈忠轰然倒地,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青石。为首的死士从他怀中搜出密令,展开查看后,将密令撕成碎片,扔进下方的涧水,又抬脚将陈忠的尸身踢下崖壁,尸身坠入涧水,瞬间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谭依旧在冀州的粮道上兢兢业业地巡查。粮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他亲自带着士兵帮粮夫推车,粗布衣衫上沾满了泥点。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在营帐中与王修商议粮道防卫,对邺城发生的变故和父亲曾有过召回自己的意图,一无所知。他还在等待着 “甄三” 和辛评的消息,时常摩挲着辛评上月送来的密信,信中 “静待时机,以观其变” 的字样,是他目前最大的慰藉。
时间的流逝和内外交困的压力,终于压垮了袁绍本已不堪重负的身体。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竟引发了他早年征战时落下的旧疾。中军大帐内,袁绍卧在榻上,盖着三层厚锦被仍觉寒冷,额头滚烫,时常陷入昏睡,清醒时也精神恍惚,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全。主帅病危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士兵们私下里窃窃私语,连巡营的步伐都慢了几分。逢纪、郭图等核心谋士齐聚袁绍病榻前,人人面色凝重,袖中的手却都在暗中攥紧,心中各怀鬼胎。
“主公…… 主公病势沉重,当此危难之际,河北不可一日无主啊!” 郭图率先打破沉默,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应早定嗣君,以安军心民心!” 他眼神闪烁,时而扫向审配,时而瞟向帐外,显然是想先争取主动。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烛火被从帐缝钻进的寒风吹得剧烈晃动,将众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每个人眼底的算计都无所遁形。
马延立刻接口,他往前踏出一步,手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语气强硬如铁:“自古立嫡以长,三公子显甫,聪慧英武,常伴主公左右,深得主公喜爱,名正言顺,当继主公之位!” 他是袁尚的铁杆支持者,话音刚落,帐内几名支持袁尚的将领便纷纷附和,声音响亮,显然是早有准备。
“荒谬!” 中郎将高干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青瓷茶杯应声倒地,茶水溅湿了他的锦缎袍角,他却浑然不觉,怒视着审配,“长公子显思,年长有功,在青州抵御曹操,保障粮道畅通,此乃实打实的功劳!他沉稳干练,熟知军政,方是众望所归!” 高干是袁谭的舅父,自然要为袁谭争位,他身后几名青州出身的将领也跟着怒斥,帐内顿时吵作一团,言辞愈发激烈,甚至有人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若非顾及榻上的袁绍,早已刀剑相向。
逢纪袖手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目光在争吵的众人之间扫过。他既不帮审配辩解,也不反驳高干,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 他要的就是这种混乱,越乱,才越有机会让袁尚渔人得利。
躺在榻上的袁绍,被这嘈杂的争吵声惊醒。他勉强睁开浑浊的双眼,视线模糊地扫过帐内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这些人,有的是他一手提拔的谋士,有的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将领,如今却为了一己私利,在他病榻前形同水火,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
他想开口呵斥,想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醒这些糊涂人,想亲口说出自己属意的继承人,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烧红的棉絮,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他气得浑身发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腔的旧伤,嘴角溢出了一丝暗红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锦被上,像一朵朵凋零的花。
“主公!” 众人见状,这才暂时停止争吵,慌忙围上前。逢纪伸手想扶他,却被袁绍虚弱地挥手推开,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无力地落在榻沿上,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立嗣之议,在这混乱与争吵中,不了了之。没有明确的结果,只有更加深刻的裂痕和猜忌。帐外的寒风依旧呼啸,烛火渐渐微弱,帐内的众人沉默地站着,彼此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敌意,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消息被严密封锁,但高层之间的紧张气氛却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军中扩散。支持袁谭的将领开始暗中调动青州的兵力,将粮道上的士兵换成自己的心腹;支持袁尚的审配则下令加强邺城的防务,严禁青州方向的人进入城中,双方的壁垒愈发分明。
而那位依旧坚守在粮道上的长公子袁谭,直到数日后,才通过郭图暗中派遣的心腹,拿到了一封染着墨痕的密信。当时他正在巡查一处粮囤,亲卫悄悄将他拉到粮囤后的阴影里,递上密信。袁谭展开密信,指尖刚触到 “主公病重,立嗣未决” 八个字,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连握着密信的手都微微颤抖。
他快步走进空旷的营帐,帐外传来士兵们搬运粮食的吆喝声,更衬得帐内寂静得可怕。“父亲…… 病重?立嗣未决?” 他喃喃自语,密信的边角被他捏得褶皱不堪,“显甫在邺城,近水楼台,父亲一旦不测,我岂不是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他猛地想起 “甄三” 之前的谋划 ——“广结豪杰,静待时变”。那时他以为 “时变” 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今才知,这 “时变” 竟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帐帘一角,望着远处连绵的粮车和忙碌的士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
当即对着守在外面的亲卫沉声道:“速召王修、吕旷、吕翔入帐,不得让任何人知晓!” 亲卫领命而去,他转身回到帐内,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地图上,手指沿着粮道的路线缓缓划过,眉头紧锁 —— 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尽快与邺城的辛评和 “甄三” 取得联系,否则,等待他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河北的天,真的要变了。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那卧病在床、意识模糊的袁本初,以及他那两个虎视眈眈、已然剑拔弩张的儿子。糜兰在邺城布下的网,正静静等待着这最终时刻的来临,只待时机一到,便将这混乱的袁家势力,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