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白幡悄然挂起,却又被更深的肃杀之气所笼罩。袁绍的灵柩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被运回,停放在正堂。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权力欲望混合的诡异气息。
逢纪、审配等人以雷霆手段控制了邺城内外所有关键节点。城门戒严,许进不许出;府库、武库由袁尚亲信把守;原本隶属于袁谭麾下、留守邺城的少数部队被强行打散整编,或调离要害。一场无声的政变,在哀悼的帷幕下迅捷而冷酷地完成。
辛评与化名“甄三”的糜兰,并非没有察觉。事实上,在袁绍灵柩入城前,他们已通过安插在袁尚府中的眼线,得知了袁绍病逝和“遗诏”的模糊消息。
“必须阻止袁尚继位!”辛评面色铁青,在密室中与甄三紧急商议,“若让其名分既定,长公子便再无翻身之日!”
糜兰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眼下硬抗无异以卵击石。我们手中无兵,邺城尽在袁尚掌握。为今之计,唯有两策:其一,设法将袁公真正死因及遗诏疑点公之于众,动摇人心;其二,必须尽快通知长公子,让其速速率军回邺,以奔丧之名,兵临城下,或可挽回局面!”
“第一策太难!”辛评摇头,“逢纪、审配封锁严密,我们的人难以接触到关键人物。即便消息散出,无实证,也会被他们指为谣言,反而打草惊蛇。”
“那就必须执行第二策!”糜兰决然道,“我立刻安排最可靠的死士,不惜代价,突破封锁,将消息送往长公子处!同时,我们在城内制造混乱,牵制袁尚注意力,为信使创造机会!”
计划已定,两人分头行动。糜兰通过糜禄掌控的隐秘渠道,派出了三批死士,携带用密语写就的、详述袁绍已死、遗诏系伪造、袁尚即将篡位的绢书,从不同方向试图潜出邺城。
然而,袁尚和逢纪对此早有防备。城外巡逻的骑兵数量大增,各处关卡盘查苛刻到变态的地步。两批死士相继被发现、追杀,血染荒郊。唯有第三批,凭借对一条废弃多年密道的熟悉,九死一生,才侥幸逃出邺城范围,向着袁谭驻守的粮道方向亡命狂奔。
与此同时,辛评试图联络几位素来对袁尚不满、或态度中立的高级将领,如牵招,他虽倾向袁尚但重情义、态度暧昧的苏由等人,隐晦地透露袁绍死讯不明,希望他们能保持中立,甚至支持长公子。然而,在袁尚的高压和逢纪的监视下,这些努力收效甚微。牵招闭门谢客,苏由言辞闪烁,无人敢在此时明确表态。
就在这争分夺秒的博弈中,袁尚一方动作更快。
在逢纪、审配等人的“拥戴”下,袁尚身着孝服,但腰佩宝剑,在袁绍灵柩前,“悲痛”地宣布遵照“父亲遗命”,继任大将军、冀州牧,总督河北四州军事。尽管仓促,尽管参与者多是其党羽,但一套完整的继位仪式,在武力保障下,依旧强行完成。檄文迅速拟就,加盖了袁绍生前使用的大将军印信,发往河北各郡县,宣告了新主的诞生。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在邺城内迅速传开。支持袁尚者弹冠相庆,中立者噤若寒蝉,心怀袁谭者则如坠冰窟。
辛评得知消息,踉跄后退,靠在墙壁上,面如死灰:“迟了……还是迟了……”
糜兰眼中也闪过一丝阴霾。他低估了袁尚一党的决断力和行动速度。名分已定,再想在邺城内翻盘,几无可能。
“辛先生,邺城已不可为!”糜兰当机立断,“袁尚继位,下一步必然要清洗异己!你我目标太大,必须立刻离开!”
“可是……”辛评看着窗外,“我们如何出得去?”
“我自有办法!”糜兰沉声道,“趁袁尚立足未稳,城防调动频繁,尚有缝隙可钻!今夜子时,南城水门,我安排了船只!”
是夜,月黑风高。糜兰与辛评扮作运泔水的杂役,在几名绝对忠诚的死士护卫下,凭借对城中哨卡换防规律的精确掌握,有惊无险地抵达南城水门。那里,糜禄早已买通守门校尉,准备好了一条不起眼的货船。
就在船只即将离岸的刹那,一队巡哨骑兵恰好经过!
“什么人?!站住!”厉喝声划破夜空。
“走!”糜兰猛地将辛评推上船,对船夫吼道。他则与几名死士留在岸上,拔出腰间短刃,迎向追兵!
“甄先生!”辛评在船上惊呼。
“快走!告诉长公子,速至黎阳!”糜兰头也不回地喊道,随即与追兵战作一团。刀光剑影,惨叫连连,为货船的离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货船顺着漳水,悄然消失在黑暗中。岸上的厮杀声渐渐平息,不知“甄三”是生是死。
数日后,那名侥幸逃脱的死士,终于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地找到了袁谭大营,呈上了那份染血的密信。
“父亲……已逝?!袁尚篡位?!”袁谭看着密信上的内容,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巨大的悲痛与被背叛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公子!节哀!”王修、吕旷、吕翔等人连忙扶住他。
“全军缟素!即刻拔营,回师邺城!”袁谭嘶声怒吼,眼中布满血丝。
“公子不可!”王修急忙劝阻,“邺城情况不明,袁尚既已继位,必有准备。我军仓促回师,若其闭门不纳,甚至以叛逆之名击我,如之奈何?”
“难道就任由那逆弟窃据大位吗?!”袁谭状若疯魔。
就在这时,辛评乘坐的货船也辗转抵达了袁谭军中。他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袁尚已正式继位,邺城戒备森严,且“甄三”为掩护他撤离,生死未卜。
连番打击让袁谭稍微冷静了些。他看向辛评和王修:“二位先生,如今该如何是好?”
辛评虽然疲惫,但思路清晰:“公子,邺城已入袁尚之手,强攻无益,反授其口实。为今之计,当避其锋芒,另立根本!黎阳乃冀州南大门,城坚池深,粮草充足,且临近大河,进退有据。公子可速速率军前往黎阳,以此为基,打出为父奔丧、辨明真伪的旗号,召集河北忠义之士,与袁尚分庭抗礼!”
王修也赞同:“辛先生所言极是!黎阳位置关键,若能掌控,便可扼守袁尚南下的咽喉,亦可观望曹操动向。此乃立足之长策!”
袁谭沉默良久,看着麾下将士们悲愤而又茫然的眼神,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他猛地拔出佩剑,斩断案角,厉声道:“好!就依二位先生之言!移师黎阳!袁显甫,你篡位逼兄,我袁显思与你势不两立!”
袁谭大军尽起,放弃粮道,一路疾行,赶赴黎阳。沿途收拢部分闻讯前来投奔的袁谭旧部及对袁尚不满的零星队伍,兵力稍有增强。
然而,当他们抵达黎阳城下时,却发现城门紧闭。守将乃审配族人,早已接到邺城命令,拒不开门。
“我乃长子袁谭,前来为父亲奔丧,尔等何敢阻我?!”袁谭在城下怒喝。
城上守将回应:“奉大将军令,各地守将无令不得擅离职守!请长公子返回防区!”
冰冷的回复,彻底断绝了袁谭进入黎阳的希望,也彻底撕破了兄弟间最后的脸面。
袁谭驻马城下,望着那面陌生的“袁”字大旗,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与恨意。父亲尸骨未寒,自己这个长子竟被亲弟逼得无家可归!
“公子,黎阳既不可入,我们便在城外扎营!”王修建议道,“黎阳仓廪充实,我们可设法筹措粮草,以此地为基,宣告天下,与邺城抗衡!”
“也只能如此了。”袁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冷酷,“传令下去,在黎阳城外择险要处立营!通告各郡县,我袁显思于此设立行营,为父守孝,并要那僭越之徒袁尚,给出一个交代!”
于是,在距离邺城不远的黎阳城外,袁谭树起了自己的旗帜。这面旗帜,不再是袁绍的旗帜,而是属于他袁谭的,标志着袁氏家族内部公开决裂的战旗。
消息传回邺城,袁尚勃然大怒,却又不敢轻易出兵征讨,毕竟兄长是以“奔丧”和“质疑遗诏”为名,占据了大义名分。他只能加紧对邺城的控制,同时下令各郡县不得响应袁谭。
河北的天空,被硬生生撕裂成了两半。一边是邺城袁尚的“正统”,一边是黎阳袁谭的“悲愤”。兄弟阋墙的悲剧,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而那个生死未卜的“甄三”,其留下的种种伏笔,也将在未来的斗争中,逐渐显现出惊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