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惨淡的日头,吝啬地泼洒在杂役峰冰冷的泥地上。废弃的柴房角落,秦宇盘膝坐在那堆早已被各种干草碎屑浸染得分辨不出原色的枯草垫上。破窗外透进的几缕光柱带着粉尘,将他沉静的身影拉出极淡的轮廓。王小石远远缩在另一头的墙角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将熬成糊状的野菜粥倒进陶碗,动作轻得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眼神里始终带着抹不去的敬畏和恐惧。
柴房内外如同冰火相隔。外面,杂役们麻木的脚步、粗重的喘息、偶尔压低的咒骂依旧构成杂乱无章的背景。但柴房这小小的角落,却奇异地安静。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以秦宇为中心弥漫开来。连原本无处不在、钻骨缝的阴寒都被他身上不经意散发的、如同沉睡凶兽般的厚重血气驱散了几分。
血污已被清洗,身上换了一套同样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灰布衣裤,勉强遮住了那具线条变得异常清晰、如同生铁浇铸的身躯。他闭着眼,看似在假寐,实则心神沉凝。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着掌心半截枯脆的兽骨残片。这骨片来自那头铁皮野猪的腿骨,坚硬如铁。此刻,微弱的意念只需稍作集中——
嗡!
一丝微不可察却又霸道精准的吸力悄无声息地自心口深处弥漫。
噗!
指尖那半截骨屑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残余的微弱精华,化作指缝间无声散落的齑粉。一股极其微弱、如同沙尘般渺小的生命暖流被碎片贪婪吞没。
吞噬范围的扩大和效率的提升清晰可感。但淬体境一重天的气血如汞浆,胃口也随之暴涨。这点微末的能量,连塞牙缝都算不上。像无底深潭里投入的一颗石子,连一丝涟漪也无。
秦宇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眸深处没有半分波澜,沉寂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唯有眼底最深处,一点冰冷锐利的星火,随着力量的奔涌而时隐时现,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与孤傲。淬体一重带来的力量感是真实的,那种举手投足足以轻易碾碎凡俗武夫的掌控力无时无刻不在鼓荡。但见识过碎片更深层的恐怖吞噬之力后,这“真实”便显露出其本质的“渺小”。
力量……
他需要的,是更多能喂饱那无底洞巨兽的灵石!更多精纯庞大的能量!
杂役考核“三百斤”的石子……如同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心头。
就在这力量与现实差距带来的阴冷焦灼无声蔓延之时,一股极其清淡、如同松针初雪融化般的冷冽药香,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柴房浑浊污浊的空气里。
那股气息淡得如同误入凡尘的精灵,不沾染半分烟火气,却又固执地穿透血腥汗臭的屏障。
王小石猛地抬起头,循着香气望向柴房门口,脏兮兮的小脸上瞬间涌起难以形容的震惊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纯粹的亲近感。
风卷起门外的浮土,送进来几片打着旋儿的枯叶。柴房破旧的木门框外,一抹清澈绝伦的光影定格在那里。
苏清雪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微微发白、裁剪却一丝不苟的浅青色外门弟子服饰,在清冷的光线中,衣料的青色温润如玉,仿佛能吸走周遭的黯淡。发髻简单地用那根青竹簪绾住,几缕柔软的碎发被风拂在脸颊边,衬得肌肤胜雪。眉宇间没了前日药田的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丹堂特有的凝肃药气,清亮如寒潭的眸子扫过昏暗的柴房角落,精准地落在那端坐的身影之上。
清寒孤绝,不容亵渎。如同开在污泥潭深处唯一未被玷污的玉莲。
那股清冽的、属于生命初生的草木清香,是她身上独有的印记。柴房内浑浊、血腥、汗臭、朽木腐烂混合的污秽气味如同遇见了天敌,无声地退缩着,为这气息让出一条道路。
王小石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爬起来,嘴唇蠕动着,想打招呼又不敢。
苏清雪的目光只在王小石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重新落回秦宇身上。她的脚步很轻,踩在沾满灰尘碎屑的地面上,像怕惊醒什么。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测法器,无声地扫过秦宇那件刚刚换上的、灰扑扑的旧衣,隔着布料,视线仿佛要穿透进去,落到那些初具轮廓、流畅紧绷的筋肉线条之上。
更关键的是……气息!
那日药田前递水,这杂役少年虽然沉默坚韧,但终究脱不开凡俗的沉重疲态,气血虚浮不稳。而此刻,仅仅是坐在这里,便有一股如同沉睡蛮兽般的、凝重而充满压迫感的血气!虽不张扬,却异常沉雄!像是潜渊的蛟龙收敛爪牙,将恐怖的力量死死按在皮囊之下!
这变化……太诡异!太不合常理!
她走进来,停在不远处。空气里那股清冽的药香更清晰地弥漫开,包裹着角落里的两人。柴房内原本的压抑死寂被撕开一道口子,却渗入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苏清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看着秦宇,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份药堂弟子特有的温和与直接,如同冰泉滴落石面:“秦宇?”
秦宇这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负载着千钧重担。眼皮掀起,漆黑的瞳孔终于对上那双清亮如寒泉的眼眸。
仅仅是对视一瞬。
苏清雪的心湖如同投入了一颗沉重无比的寒星,骤然下沉!那眼神……那眼神里的东西!
不再是药田相遇时那种习惯性的麻木、警惕和一丝隐藏极深的自卫。此刻,那瞳仁深处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之下,涌动着一种她从未在任何杂役身上感受过的——冰冷!纯粹而厚重的冰冷!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的血腥猎杀、撕碎过活物、被非人力量捶打改造后才会沉淀下来的特质!带着一种足以撕裂低阶妖兽的实质压迫感,沉重得让人呼吸发紧!甚至隐隐盖过了他重伤初愈的虚弱表象!
那不是杂役峰能培养出来的眼神!
“苏师姐。”秦宇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他用左手撑着冰冷的泥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苏清雪清亮的目光瞬间扫过他动作间牵动身体时显露的轮廓变化——肩背、手臂、胸腹……那被灰布包裹下的线条所蕴含的力量感,绝非一蹴而就!更像是在某种恐怖压力下,无数次撕裂、摧毁、重塑后的涅盘!一种极其野蛮的进化!
她的眉尖不易察觉地轻轻蹙了一下。像被细小的针刺了一下心尖。
秦宇站直了身体,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沉静无波,如同墨玉深潭。
苏清雪从肩上解下一个用深青色粗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她的手指纤细白皙,解开布包的动作优雅而熟练。几味草药静静躺在里面。一株主根粗壮、色泽深紫发乌的“紫纹地芝”(活血化瘀,通络续骨,算是不错的凡阶疗伤药);一捧叶片如柳、嫩绿却带着淡淡银白毫光的“玉柳草”(温和调气血,加速伤口愈合);还有一块通体青黑、如同石砖般不起眼的“苦墨膏”(外敷化淤消肿)。
在秦宇沉静无波的注视下,苏清雪平静地介绍道:“紫纹地芝煎水内服,早晚各一次。玉柳草茎叶捣烂外敷在伤处。苦墨膏加热温软后涂抹关节筋脉。”她的语气很自然,像在与一个普通需要帮助的病人交流。
她将布包递了过去。
那只沾着些微尘土的右手伸了出来。那手的指关节骨节分明,修长,却覆盖着一层薄薄却清晰无比的茧皮与结痂。动作间沉稳有力,没有丝毫颤抖。
指尖轻触。
苏清雪白皙的指尖触碰到秦宇掌心的粗茧和冰冷的粗糙布包。一股极其隐晦的、带着铁血和泥土腥气的能量气息,如同静电般,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她指尖的神经末梢!如同沉寂的山岳表面下掠过一道无声的惊雷!
好驳杂凶厉的气血残留!根本不像自然恢复!倒像是被强行塞入了不属于他的力量种子!
苏清雪递出布包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刹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惊疑不定的涟漪,但很快被她强制压了下去,恢复了药堂弟子应有的平静。
秦宇接过布包,入手微沉。药草的气息混合着粗布的土腥。他的动作同样很稳,拿着布包的姿态没有一丝受宠若惊的局促不安。仿佛接受这样一位身份高贵的师姐赠药,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谢苏师姐的药。”依旧是那没什么起伏的声调,依旧只有那五个字。礼貌,刻板,带着一丝隔隔万里的疏离。
他将布包递给一旁神情紧张的如同受惊兔子的王小石。没有任何多余的交代。
苏清雪的目光从秦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移开,落到一旁不知所措的王小石身上,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煎药需净水慢火……”她本意或许是想对王小石交代一下具体用法。
但话还没说完——
“山里石头太硬,不小心摔了,”秦宇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苏清雪的吩咐。他的视线依旧垂着,落在脚下布满尘土和干草屑的地面,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昨晚吃了什么,“野猪崽子拱人,撞石头把自己撞死了。我……运气好,滚下山坡躲过一劫。”
他的语句简短,破碎,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碎片信息。语气毫无变化,甚至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情绪波动。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眸再次对上苏清雪那双清亮得仿佛能映出人心的瞳孔:
“就是……变耐揍了些。”他用了个极其粗俗、与其说自嘲不如说敷衍的字眼。
摔?撞石头?运气好?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最劣质的拼图碎片,粗糙得无法对上她看到的画面。那绝非摔伤该有的恐怖破坏力残留!更不是侥幸活命的模样!
苏清雪那双总是平静澄澈的眼眸深处,终于掀起了一丝清晰的波澜!她的目光仿佛无形的剑,无声地刺向秦宇眼底那片沉寂的死水。
柴房里的光线似乎凝固了片刻。
秦宇的眼神没有躲闪,也没有解释。只有那片古井般的沉寂,如同最深沉的寒渊,不动分毫地迎接着她目光的探视。
沉默在小小的柴房角落里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苏清雪定定地看了他几息,那清澈的目光里翻涌着无数疑问:那诡异暴涨的力量痕迹,那仿佛脱胎换骨般的气血凝聚度,那近乎野兽般冰冷纯粹的眼神蜕变……还有这敷衍到近乎侮辱的借口……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然而,看着秦宇那双沉寂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眸,苏清雪心头翻涌的疑云如同遇到了一堵厚重的无形壁障。她红润的双唇极其细微地抿了一下,最后,眼中那丝探究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诘问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她缓缓吸了一口被药气和朽木气味填充的空气。脸上的平静重新覆上温和,只是那温和之下,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凝重与不易觉察的担忧,如同笼罩远山的一抹淡雾。没有再追问任何事。
她的视线似乎无意间瞥过柴房门口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郑重的叮嘱,目光重新落回秦宇身上,语气清晰而认真,每一个字都敲进秦宇的意识深处:“……赵管事那边……你自己千万小心。”
这句话落在秦宇耳中,带着一种特别的重量。她没说“李铁山记恨你”,也没说“有人要害你”。只是点到即止的“小心”。但这“小心”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所蕴含的警示意味不言而喻。
秦宇的眸光沉了沉,如同寒潭底部有冰棱划过。
苏清雪看着他微不可察的反应,知道自己话已带到。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对着他和依旧处于高度紧张的王小石再次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自然,如同完成了一件普通的探视。随即,她转身,青色袍角在门框昏暗的光线下荡开一片清冷的涟漪,不带一丝留恋地走出了这座散发阴寒与血腥气息的破旧柴房。
那股沁人心脾的清冷药香在门口盘旋片刻,也最终被扑面而来的尘风和浑浊的气息吹散。
柴房角落再次被破败的阴影与无言的低气压重新笼罩。
王小石抱着那小小的药草布包,手指骨节泛白,声音还在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宇、宇哥……苏师姐她……”
秦宇没有看他。他缓缓坐回那片枯草垫,身体重新陷入角落的阴影里。右手握拳,再次松开,感受着筋肉皮膜下那如同怒涛般的力量奔涌。
小心……李铁山?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边勾起一丝极其冰冷、锋利如刀的弧度。
而在远处一个可以俯瞰柴房角落的屋顶阁楼背风处,厚厚的积灰窗板被推开一道缝隙。一双刻毒阴鸷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下方柴房门口那抹离去的青色背影,然后又落到柴房角落里那个完全隐没在阴影中的轮廓之上。戴着厚实皮手套的左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五指间,那个乌黑油亮的玉扳指表面,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暗绿色光晕如同毒蛇吞吐信子般一闪而逝,很快又隐没在劣质的玉石之下。
寒风吹过阁楼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一只冻僵的乌鸦从柴房檐角扑棱棱飞起,“呱呱”地怪叫着掠过药圃上空几株新栽的寒髓草幼苗,在凄冷的光线中,落下一道不详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