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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如同羞涩的处子,怯生生地、一点点地掀开夜幕厚重的最后一角,将微弱而清冷的曦光,吝啬地洒向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当最后一颗执着的、仿佛不愿退场的星辰,也终于恋恋不舍地隐没在渐亮渐蓝的苍穹帷幕之后,李不言那如同鬼魅般疾驰了一夜的身影,已然彻底将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野心与财富的荒凉戈壁,甩在了身后遥远的地平线之下。他踏入了一片地势开始起伏、线条变得柔和、仿佛大地在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丘陵地带。

这里的风,似乎也终于收敛了戈壁中那种粗粝的、仿佛带着无数细小锉刀、想要剥去旅人一层皮的狠厉劲儿,变得温顺了许多,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的凉意,轻轻拂过面颊。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泥土的腥气与不知名青草混合的、略带潮湿的清新气息,这对于早已习惯了西域那种能将人喉咙都灼干的极端干燥的李不言来说,是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信号——南方,那片水汽丰沛、生机勃勃的土地,已经不远了。目光所及,不再是单调的黄沙与砾石,零星的、顽强的、带着尖刺的灌木开始如同绿色的星辰般,点缀在缓缓起伏的土黄色缓坡之上,间或还能看到几株耐旱的、不知名的矮树,伸展着被风沙常年打磨得扭曲而坚韧的枝干,如同一位位沉默的、饱经沧桑的老者,在用它们独特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不易与顽强。这里,已是西域广袤版图的南缘,再往前不远,便是人生的岔路口,一条通往繁华鼎盛、人烟稠密、却也龙蛇混杂、暗藏无数机锋的中原腹地;另一条,则通向那片更为神秘莫测、瘴疠遍地、传闻中充满了蛊术与巫法的西南边陲——苗疆。

他并未有丝毫犹豫,在那两条象征着不同命运的道路入口处,脚步甚至未曾有片刻的停留。目光如同最冷静的评估者,在两条路的入口短暂扫过,随即,他便毫不犹豫地折向了东南方向,踏上了那条几乎被世人遗忘、被岁月和早已消逝的商队车轮碾磨得几乎难以辨认其原本面貌的古商道。这条路,如同一条疲惫的灰色巨蟒,蜿蜒盘绕在起伏不定的丘陵之间,路面坎坷不平,布满了碎石与坑洼,两旁杂草丛生,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蔓延到了道路中央,显然已废弃多年,罕有行人足迹。但它有一个对于此刻的李不言而言,至关重要、无可替代的好处——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沿途那些必然存在的城镇、驿站、税卡,以及那些可能存在的、无所不在的、属于官方或各种江湖势力的耳目。对于此刻身怀重宝、已成为多方势力目标的他而言,绝对的隐蔽与尽可能快的速度,远比旅途的舒适与便捷重要得多。

一夜之间,接连遭遇两拨风格迥异、来历不明、却都训练有素、目的明确的跟踪者,这让李不言那原本如同万载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境,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丝丝凛冽而警惕的涟漪。归墟海图,这块看似不起眼、陈旧甚至有些残破的古老羊皮,其真正所能搅动的风云,所能牵扯出的势力网,就像一块被投入看似平静无波的深邃湖面的千斤巨石,激起的涟漪之广阔,牵扯势力之复杂诡谲,远比他最初凭借着楼兰古卷信息所做的预想,要深远得多,也危险得多。沙蝎帮这种西域地头蛇的疯狂报复与搜捕,尚且可以理解;那神秘中原女子背后若隐若现的、带着江南水乡细腻与缜密风格的未知势力,已让人心生警惕;而最后那个如同真正暗夜魅影、装备精良到令人咋舌、作风狠辣诡异、近乎没有人类感情的跟踪者,则更像是一盆冰水,浇醒了他——这潭水,深不可测!这些,恐怕都还只是最先按捺不住贪婪、或者说最先凭借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捕捉到他确切踪迹的、勉强浮出水面的冰山之一角。那幽暗浑浊的水面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双或贪婪、或警惕、或充满杀意的眼睛?究竟还有多少张正在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的、致命的罗网?他无法尽知,也无法精确预测,但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重压抑感,已然如同冰冷湿滑的毒蛇,缠绕上心头,挥之不去。

“西域、漠北、甚至海外……”昨夜,那黑衣女子带着几分警告、几分诱惑、又或许藏着几分试探意味的话语,此刻仿佛还在他耳边幽幽地回响,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江南梅雨时节的湿冷水汽,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让人极不舒服的寒意。看来,归墟的秘密,早已不是楼兰遗族世代守护的绝密,也不是沙蝎帮这种偏安一隅的势力偶然得知的幸运。它更像是一个流传了千古的、充满了致命诱惑的诅咒,一个散发着无尽魔力与危险的信号,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怀揣着各种光怪陆离目的的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仅仅是一份明显残缺不全、路径模糊的秘图,尚且能引起如此激烈、不死不休、血流成河的疯狂争夺,若是他怀中那份得自楼兰秘境最深处、更为古老神秘、指向也更为清晰明确的皮质地图的消息一旦曝光,恐怕顷刻之间,他就会成为整个天下所有野心家、探险者、亡命徒、乃至那些掌控着庞大国家机器的朝廷力量的共同目标,真正的举世皆敌,天下虽大,却再无他立锥容身之地,寸步难行!

实力。

归根结底,在这赤裸裸弱肉强食、利益至上、规则由强者书写的江湖,甚至是这看似有序、实则同样残酷的整个天下,最终能够依仗的,能够让自己活下去、并且能够按照自己意志行事的,还是那绝对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令人绝望的绝对实力。

唯有掌握足以碾压一切阴谋诡计、粉碎一切拦路阻碍、让所有觊觎者都感到彻骨冰寒与绝望的恐怖力量,才能在这骤然变得汹涌澎湃、暗流漩涡遍布、深不见底的险恶境况中,如同定海神针般破浪前行,才能守护住自己必须守护的秘密与不容玷污的使命,才能毫无阻碍、心无旁骛地探寻那关乎过去渊源与未来命运的、他必须知晓的最终真相。力量,是乱世中唯一的通行证,也是守护自身与信念最坚固的护身符。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那件毫不起眼、粗糙的灰色布袍,轻轻摸了摸怀中那两份材质迥异、却都仿佛重若千钧的图卷。一份是刚刚从夏侯烈手中得来、此刻正炙手可热、引得无数人疯狂的残图;另一份,则是渊源更深、牵扯更广、似乎背负着某种宿命的楼兰古图。指尖仿佛能穿透布料,清晰地感受到那羊皮特有的、带着历史尘埃与血腥气息的粗糙质感。他心神微沉,摒弃杂念,内视自身经络气海。体内,那玄奥莫测、仿佛拥有自我生命与意志的“寂灭刀意”,正如同一条冰冷而强大的暗流,在宽阔坚韧如同江河的经脉中缓缓流转,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浸润着每一寸血肉。它如同一口深不见底、连通着九幽的寒潭,不仅贪婪地吞噬着外界试图侵入的一切杂念、幻象与精神干扰,也仿佛在潜移默化地、持续不断地淬炼、提纯、滋养着他本身那已然雄浑无比的内力根基。这门得自楼兰秘境最深处、似乎与那被上古大能封印的古老魔神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神秘联系的至高刀意,越是随着时间推移、心神沉入其中深入修炼,越是能感受到其内部蕴含的博大、精深与浩瀚,仿佛没有尽头,没有极限,每一次意念引导其运转周天,都会有新的、细微而奇妙的体悟涌上心头,如同在孤独地探索一个无边无垠、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黑暗宇宙,既让人敬畏,又让人沉迷。

正一边默默调息,让内力在疾驰中也能保持最佳循环,一边沿着崎岖坎坷、仿佛没有尽头的古道疾行间,前方道路旁一个极其突兀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点缀,吸引了他那锐利如鹰的目光。那是一个简陋到几乎让人怀疑一阵稍大些的山风就能将其彻底吹垮、散架的茶棚。几根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咔嚓一声断裂的木头,勉强地、颤巍巍地支撑起一个厚厚的、因为年久日深、风雨侵蚀而变得黑黄相间、甚至边缘还长着些许顽强绿色杂草的茅草顶棚。棚下阴影里,摆着两三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裂纹和陈年油污的破旧木桌,几条长凳随意地、歪斜地放着,仿佛在诉说着主人的漫不经心与生活的艰辛。这显然是某个生活困顿、居于附近的山民,为了赚取几个微薄的、赖以糊口的铜板,为那些不得不冒险行走这条偏僻凶险古道的、同样困顿潦倒的行人,提供些最廉价的、能润喉的粗茶和能勉强填饱肚子的、干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此时天色尚早,晨曦的清冷还未完全被日渐升高的温度驱散,茶棚里只有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土布衣服、满脸褶皱如同风干橘皮般、写满了岁月沧桑与生活苦难的老农,正就着一碗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茶色的茶水,费力地啃着自带的黑乎乎的、不知名的干粮,他脚边,一头瘦骨嶙峋、眼神麻木的毛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无聊地甩着细短的尾巴,驱赶着清晨活跃的飞虫。

李不言略一沉吟,脚下疾驰的步伐方向微变,向着那处散发着贫穷与挣扎气息的茶棚走了过去。连续一夜不停歇的极限疾驰,虽然凭借其深不可测的内力支撑,精神依旧清明,但肉体凡胎的消耗却是实实在在、无法完全忽视的。他需要补充牛皮水囊里已然所剩不多的清水,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前路未知的陌生地域,他需要找一个当地人来打听一下前方更具体、更真实的路况信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偏僻之地,这种看似卑微不起眼、终日与黄土打交道的茶棚老农,往往反而是消息最灵通、对周边环境最为了解的活地图。

“老丈,叨扰了。”李不言走到一张相对干净、裂缝较少的桌子旁坐下,声音平和舒缓,听不出丝毫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或被人追杀的急切,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早起赶路人。“请问往东南方向,前方路途具体情况如何?可有能补充清水干粮,或是能落脚歇息一晚的处所?”他要了一碗看起来颜色最深、也意味着最便宜、最苦涩的粗茶,浑浊的茶汤里,漂浮着几片硕大、粗糙、仿佛永远泡不开的廉价茶叶梗。

那老农见李不言虽然风尘仆仆,戴着遮掩面容的宽檐斗笠,看不清具体样貌,但身姿挺拔如松,气度沉静如山,坐在那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稳定感,言语间也颇为客气有礼,不似寻常那些咋咋呼呼、眼神凶狠的跋扈江湖客,便也下意识地放下了几分戒心与畏惧,用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热心答道:“客官是要去东南啊?唉,这条路可不好走哩,荒得很,多少年都没啥人走喽。”他伸出一只干枯得如同老树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颤巍巍地指向东南方向,那里山势似乎开始变得陡峭起来,“再往前埋头赶个几十里地,山路会更难行,又窄又陡,旁边就是深沟,晚上还有狼嚎。然后会遇到一个老大的三岔口。一条往东,那是通往蜀中的大道,虽然绕远些,但好歹是官家修的官道,平坦宽敞,沿途也有些村镇,太平些;另一条继续往南,那可就是真正钻进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里头了,是通往苗疆地界的野路,听说里面毒虫瘴气多得很,蛇蚁遍地,生人难近,邪门得很呐。”他顿了顿,端起自己那碗浑水,啜了一口,浑浊的老眼看了看李不言,“不过,客官若只是求个临时的落脚地,喘口气,那三岔口那里,倒是有个老驿站,叫‘望南驿’,比我这破草棚子强多了,虽然也破旧得厉害,墙都塌了半边,但好歹有几间还能遮风挡雨的土房,有个灶台能弄点热食,有几张吱呀响的破床铺能躺一躺。过往那些不要命的马帮,和偶尔像您这样的独行客,大多会在那里打尖歇脚,算是这片地界上最后一个能算是‘地方’的地方了。”

“苗疆……”李不言心中微微一动,端着那粗糙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南海之滨,与这片充满了神秘诡异色彩、传闻中蛊术巫法盛行、外人轻易不敢踏足的苗疆之地,在地理上其实相距并不遥远。或许,可以考虑从那里寻找出海的途径?那里天高皇帝远,朝廷律法松弛,中原那些庞杂的江湖势力触手也难以深入,地形复杂,民族众多,更容易隐藏行迹,更能有效地避开中原那些嗅觉灵敏如猎犬、眼线遍布的庞大势力的严密监视与围堵。这似乎……是一条值得仔细权衡、或许能出奇制胜的迂回路线。

“多谢老丈指点。”李不言不再多言,将碗中那苦涩堪比汤药、却带着一股蛮横提神劲头的粗茶一饮而尽,喉咙里留下一种独特的、带着植物青涩的回味。他放下几枚远远超出这碗劣茶价值的、足够分量的铜钱在斑驳的木桌上,正准备起身离开这个短暂提供了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歇脚点。

就在此时——

道路的尽头,那片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依旧如同轻纱般笼罩着远山和道路的乳白色晨雾之中,陡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密集、如同沙场战鼓疯狂擂动般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惊人,仿佛死神的催命符,伴随着滚滚扬起的、如同一条狂暴土龙般的黄色烟尘,正沿着蜿蜒的道路,以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姿态,向着这小小的、脆弱的茶棚方向席卷而来!显然,有一支规模不小、而且毫不顾忌马力的马队,正在以一种近乎疯狂、不惜跑死坐骑的速度向着这里疾驰!

那老农脸色瞬间大变,刚才因为与人交谈而勉强维持的那点从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烙印在灵魂里的恐惧与慌乱。他猛地站起身,连自己那视为重要财产的瘦弱毛驴都顾不上了,慌忙对着李不言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客官!快!快些走吧!千万别耽搁!这动静……这马蹄声……准是沙蝎帮的那些天杀煞星大爷们巡山来了!他们……他们凶得很啊!杀人不眨眼,惹不起!快躲起来!躲到后面林子里去!”说着,他自己已经如同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缩到了那个用泥土和石块粗糙垒砌的、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灶台后面,蜷缩起身体,恨不得将整个干瘦的身躯都埋进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柴火堆里,只留下一双充满了极致惊恐与不安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道路方向,连呼吸都屏住了。

李不言目光微凝,如同两点骤然爆发出寒光的星辰,穿透那逐渐变得稀薄、却依旧阻碍视线的晨雾,精准地看向烟尘最为沸腾的起处。果然,随着距离的急速拉近,马蹄声如同雷鸣般震耳,已经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人都穿着统一的、便于在山地活动的褐色短打衣衫,胸前似乎还用黄线绣着一个张牙舞爪、形态狰狞的蝎子图案,正是沙蝎帮不容错认的标志性服饰。人数不少,粗看之下约有二三十骑,个个满面风尘,却眼神凶戾,带着一股长期在刀头舔血、漠视生死所形成的彪悍戾气。为首一人,身形尤为魁梧雄壮,肌肉虬结,如同一座能够移动的钢铁堡垒,骑在一匹格外神骏、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的高头大马上,面容粗犷野蛮,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红色刀疤,如同蜈蚣般从左侧眉骨处斜斜划下,一直延伸到嘴角,将他原本就凶恶的面相衬托得更加骇人,远远便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如同野兽般的彪悍杀气与压迫感。

这么快就追到这里了?而且精准地沿着这条废弃古道而来?看来夏侯烈侥幸逃回去之后,沙蝎帮那位素以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着称的帮主,果然是雷霆震怒,不惜血本地发动了帮中全部可以调动的力量,编织了一张覆盖范围极广、效率也高得惊人的巨大搜捕网。这份决心和行动力,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茶棚老农已经在灶台后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生怕一点微小的声响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李不言却仿佛对那越来越近、如同死神沉重脚步般敲击着地面、震得人心头发慌的马蹄声充耳不闻。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那条吱呀作响的长凳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危险都与他无关。他甚至再次伸手,用两根手指拈起了桌上那个粗糙的陶碗,将碗底最后几滴浑浊苦涩、带着渣滓的茶汁,慢条斯理地、仿佛在品尝琼浆玉液般饮尽,动作从容悠闲得仿佛只是在自家宁静的后院中独自品茗,对那疾驰而来、充满了死亡与暴力气息的马队,完全视若无睹,那种彻骨的冷静,近乎于诡异。

转眼之间,马队已如同一股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裹挟着震天的蹄声与漫天尘土,冲到了茶棚之前,沉重的马蹄踏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仿佛踩在人的心脏上,连地面都在微微震颤,震得茶棚那简陋的茅草顶棚簌簌落下灰尘和草屑。为首的魁梧疤面汉子猛地一勒缰绳,他胯下那匹神骏的黑马发出一声痛苦而不甘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疯狂踢踏,然后才带着不甘重重落下,蹄铁砸地,溅起一串火星,带起一片更大的尘土。他那一双如同饥饿鹰隼般锐利、充满了暴戾与不耐烦之气的眼睛,如同两把无形的剃刀,迅速而粗暴地扫过小小的、一览无余的茶棚,立刻就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牢牢地、死死地锁定了棚下唯一还安坐如山的、那个戴着宽檐斗笠、穿着灰色布袍的沉默身影。

“喂!那个戴斗笠的!操你娘的聋了吗?!”魁梧汉子声若惊雷,带着一股蛮横无理、视人命如草芥的嚣张气焰,声音震得茶棚顶棚的茅草都在嗡嗡作响,“小子!爷爷问你话!耳朵塞驴毛了?!可见过一个穿灰衣、也他妈戴着斗笠、喜欢装神弄鬼的独行家伙经过?!”他描述的特征,无论是衣着、装扮还是那生人勿近的气质,都与眼前安坐的李不言几乎完全吻合,指向性已经明确得不能再明确。

李不言缓缓放下手中那只空空如也的粗陶碗,碗底与粗糙不平的木桌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叩”声,在这突然变得死寂、只有马匹不安的响鼻声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斗笠微微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角度,恰好露出了那线条冷硬得如同刀削斧劈、不带一丝多余脂肪的下颌,以及那紧抿的、薄如刀刃、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淡色嘴唇。他的声音平淡无波,甚至比刚才与老农对话时还要平静,还要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见过。”

魁梧疤面汉子精神陡然一振,眼中闪过一丝猎物即将落入陷阱的兴奋与毫不掩饰的残忍快意!他身后的帮众们也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纷纷躁动起来,目光如同发现了肥肉的饿狼,齐刷刷地聚焦在李不言身上,充满了贪婪与暴戾,手不自觉地紧紧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斧头,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杀气弥漫,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哦?往哪个方向去了?何时经过的?给老子说清楚!一字不漏!若有半句虚言,或是敢隐瞒,老子活剥了你的皮,点了你的天灯!”魁梧汉子厉声喝问,语气咄咄逼人,充满了威胁与不容置疑的蛮横。

李不言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闲适与优雅,与周围凶神恶煞的沙蝎帮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轻轻拍了拍灰色衣袍上沾染的、从顶棚落下的细微灰尘和草屑,仿佛十分爱惜这件普通的衣物。

“刚刚在此处喝茶。”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让所有凶神恶煞的沙蝎帮众瞬间集体愣住,大脑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至于方向,”他顿了顿,斗笠下的目光,仿佛两道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能穿透人心的冰锥,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凶狠、或贪婪、或疑惑、或残暴的脸,“你们不必知道了。”

魁梧疤面汉子先是一愣,脸上的横肉僵硬了片刻,似乎没能立刻理解这句充满了极度轻蔑与戏弄的话语背后的含义。随即,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扭曲起来,堆积的横肉疯狂跳动,一股被蝼蚁般存在公然戏耍、被彻底轻视的暴怒,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般轰然喷发!“你他娘的找死!敢耍你爷爷我?!”他怒吼道,声浪如同平地惊雷,几乎要将这脆弱的茶棚彻底掀翻!到了此刻,他就是再蠢,也百分之百地确定了,眼前这个灰衣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与少主夏侯烈咬牙切齿、心有余悸地描述的那个神秘夺图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他!就是这个家伙,让沙蝎帮颜面扫地,损失惨重!

“小子!你这是自己往阎王殿里闯!怨不得别人!”魁梧汉子怒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恶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脚落地,发出“咚”的一声沉重闷响,地面似乎都为之微微一颤。他蒲扇般大小、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右手五指猛地箕张,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凌厉掌风,蕴含着足以开碑裂石、捏碎钢铁的恐怖外家硬功,毫不留情地、直接抓向李不言头上那顶看似普通的宽檐斗笠!“装神弄鬼的东西!给老子现出原形!让爷看看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这一掌,快、准、狠!凝聚了他苦修三十多年的全部功力,更是含怒而发,威力更添三分,掌风未至,那股刚猛霸道的压迫性劲气已经吹动了李不言额前垂下的几丝散发,甚至连他灰色的衣袍都向后微微拂动。

然而,他那蕴含着足以捏碎精钢的恐怖力量的手掌,在距离那顶看似触手可及的宽檐斗笠还有整整半尺之遥时,却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坚不可摧、冰冷至极的透明墙壁,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彻骨、仿佛能瞬间冻结灵魂、湮灭生机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环境,而是直接从他的心底最深处、从他的骨髓缝隙里,如同决堤的冰河般疯狂涌出、爆发!瞬间将他整个人,从强健的肉体到活跃的精神,彻底地、无情地笼罩、包裹、冻结!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凝固成了冰碴子;奔腾汹涌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撞上了一堵万丈冰墙,不仅无法撼动其分毫,那反震回来的、属于他自己全力施为的刚猛力道,更是让他胸口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烦闷欲死,气血疯狂翻涌着直冲喉头,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喷溅而出!

他惊骇欲绝地瞪大了那双充满暴戾的双眼,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依旧静立如山、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未曾额外拂动、一根手指都未曾抬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只是幻觉的灰衣人!对方就那么随意地、甚至是有些慵懒地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妖法?!还是……撞了邪,遇到了山精鬼怪?!这完全超出了他几十年江湖生涯的认知范畴!

李不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深渊,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没有轻蔑,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纯粹的、绝对的、如同九天之上的神只俯视着脚下微不足道、疯狂挣扎的蝼蚁般的极致漠然。

“滚。”

只一个字,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直击灵魂的魔力,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和一股冰冷到极致、仿佛能将沸腾的血液都瞬间冻结、将灵魂都彻底湮灭的恐怖杀意,直接、霸道地烙印在了魁梧汉子那被恐惧填满的脑海深处!

魁梧汉子如遭九天之上最狂暴的雷霆直接劈中天灵盖,浑身剧烈地、不受控制地一颤,那股源自生命最底层本能的、无法抗拒、无法思考的极致恐惧,如同北地最酷寒的冰水,瞬间从他头顶浇灌到脚底,将他所有的勇气、愤怒、彪悍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他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路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带着裂纹的脚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额头上、鬓角处,豆大的冷汗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溪流般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他粗硬油腻的头发和厚厚的衣领,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旧风箱挣扎般的怪异声响,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挤不出来,只剩下那种濒死般的、嗬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茶棚前显得格外刺耳。

他身后的那些帮众见状,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自家这位素来以勇悍无敌、徒手能毙虎豹着称的长老,竟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如同白日见了最恐怖的恶鬼一般,脸色惨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踉跄后退,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但他们也能清晰地、切身地感受到一股莫名降临的、令人心悸胆寒、连骨髓都在颤抖的冰冷压力,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在瞬间变得粘稠沉重如铅汞,让他们呼吸困难,胸口发闷,连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们不由自主地、惊恐地纷纷勒紧缰绳,控制着同样感受到致命威胁、不断惊恐刨蹄、发出不安嘶鸣的坐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挤作一团,眼神中充满了惊疑、茫然与无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再无一人,敢上前半步,甚至连与那灰衣人对视的勇气都已丧失。

李不言不再理会这群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咒、呆若木鸡、士气彻底崩溃的沙蝎帮众,仿佛他们只是一群嗡嗡作响、却无力伤人的烦人蝇虫,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他漠然转身,灰色的、毫不起眼的衣袍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微微摆动,划过一个冷漠的弧度,沿着那条坎坷不平、通向未知东南的古商道,继续迈开了稳定而从容的步伐。他的步伐看似不快,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扎实,但诡异的是,每一步踏出,脚下仿佛缩地成寸,身形便已在数丈之外,仅仅几个看似寻常的起落之间,那灰色的、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就已经远在了山路前方的拐角之处,彻底消失在了众人呆滞的视线之中,只留下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和那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冰冷刺骨的恐怖压迫感余韵,久久不散。

直到李不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路尽头,仿佛融入了那片苍茫的山色之中,那股笼罩全场、让所有人灵魂都在战栗的冰冷彻骨的恐怖压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消散开去。魁梧疤面汉子猛地喘过一口粗气,这口气吸得又急又深,仿佛刚刚从水下窒息了许久才被捞出来,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竟然直接如同烂泥般瘫坐在地,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湿透,健硕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都在格格作响,脸上依旧残留着极致的惊骇与深入骨髓的后怕,那眼神,如同一个刚刚从地狱门口爬回来的幸存者。

“长……长老?您……您这是怎么了?刚才……刚才到底……那是……”一个胆子稍大、平日里颇得长老看重的心腹帮众,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弯下腰,颤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与茫然。

魁梧汉子猛地回过神,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脸上余悸未消,用依旧颤抖不止的手指,指着李不言消失的那个山路拐角方向,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快……快!发信号!最高级别的血色预警信号!通知帮主……和……和所有在外的香主、舵主、堂主!所有人!目标……目标往东南方向去了!此人……此人极度危险!不是人!是魔鬼!不可力敌!绝对不可力敌啊!!”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带着一种精神濒临崩溃的哭腔嘶吼出来的,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与无力感。

沙蝎帮众这才如同大梦初醒,从那种集体性的震慑中回过神来,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支特制的、比寻常响箭粗大一倍的血红色响箭,手忙脚乱地点燃引信。

“咻——嘭!!”

一支带着凄厉刺耳、如同冤魂哭泣般啸音的血色响箭,拖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红色尾焰,猛地撕裂清晨宁静的天空,在高处轰然炸开一团巨大而醒目的、如同鲜血泼洒般的红色烟云,那尖锐诡异的声音传出去老远老远,仿佛在向四面八方宣告着极致的危险与失败。

但这迟来的、充满了恐惧的警告,对于早已远在十数里之外、并且速度依旧在不断提升的李不言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不过是失败者不甘的、无力的哀鸣与绝望的标记罢了,连让他回头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直到沙蝎帮的马队如同丧家之犬般,带着无尽的恐惧、混乱与士气低迷,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沿着来路仓皇退去,甚至忘了留下哪怕一个铜板的茶钱(当然,此刻蜷缩在灶台后、依旧在瑟瑟发抖的老农,也绝不敢有丝毫索取的想法),茶棚那个躲藏在灶台后面、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老农,才敢战战兢兢地、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探出他那颗布满花白头发、刻满了岁月艰辛与无尽惊恐的脑袋。他望着沙蝎帮众人消失时扬起的、久久不散的尘土,又望向李不言早已空无一人的、通往神秘而危险东南方向的崎岖山路,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敬畏、茫然与一种看待非人存在的恐惧,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仿佛在向某种未知的力量祈求:

“那……那到底是……山里修炼成了精、出来游历的仙家?还是……从地府里逃出来、路过人间的……索命无常啊……”

而此刻的李不言,早已将身后茶棚那短暂的、微不足道的插曲、沙蝎帮那凄厉的警告信号、以及那老农充满敬畏与恐惧的低语,统统抛却在了身后呼啸而过的风中,如同拂去衣上的一粒微尘。

他的目光,坚定而深邃,如同穿越了千山万水,牢牢地望向前方,望向那更为遥远、更为广阔的南方。他的目标,在那片浩瀚无垠、连接着天地尽头、隐藏着万物归寂之谜、也承载着他所有因果与答案的——南海。

路上的这些魑魅魍魉,这些自以为是、张牙舞爪的拦路石,这些喧嚣嘈杂的背景音,不过是他磨砺刀锋、淬炼心境的磨刀石罢了,连让他稍微停顿脚步、认真看待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刀,他的道,注定将在更广阔、更波澜壮阔、更充满未知挑战的天空与海洋之下,砥砺出足以斩破一切虚妄、劈开所有迷雾的、绝世而无双的锋芒。前路漫漫,唯刀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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