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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里飞”所化的那道苍白流光,并非遵循着凡俗理解的飞行轨迹。

它不是在飞,而是在“游”。

游走于真实与虚幻的边界,穿梭在现实与虚无的夹缝。下方,是无垠的云海,如同凝固的铅灰色波涛,又像是巨兽沉睡时绵长的呼吸。偶尔,肆虐的天风会无情地撕开一道裂口,刹那间,下方那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便惊鸿一瞥——或是蔚蓝如硕大无朋宝石的浩瀚海面,深邃得令人心悸;或是逐渐清晰、墨绿与青灰交织、如同巨龙脊背般起伏的连绵山峦,沉默地承载着岁月的重量。

上方,是亘古不变的星辰。它们冷漠地镶嵌在漆黑的天幕上,散发着永恒而冰冷的光辉,仿佛无数只毫无感情的眼睛,俯瞰着尘世的渺小与变迁。

李不言稳稳立于船头,身形仿佛已与脚下这艘被唤醒了部分灵性的小舟彻底融合,生根于此。灰旧的衣袍在因极致速度而产生的、扭曲紊乱的奇异气流中,纹丝不动,如同铁铸。耳畔是呼啸尖锐的风噪,却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水晶墙壁,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失真,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周遭的空间,不再是稳定平顺的。它如同被无形之手揉捏的面团,在不断经历着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拉伸、压缩、扭曲。这种感觉并非作用于血肉之躯,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微眩晕与深刻的剥离感,仿佛自身的“存在”正在被这狂暴的空间之力一点点地稀释、解析。

他双眸微闭,并非小憩,而是将全部的心神、意志,都沉入与“浪里飞”核心那团苏醒灵性的最深层次共鸣之中。寂灭刀意不再是为了斩断生机,此刻它化作了最精密的导航罗盘与最稳固的压舱石,如同水银泻地般自然流转于周身,将那因高速穿梭不稳定空间而带来的、足以将百炼精钢都撕裂成齑粉的无形压力,悄然化解、抚平,归于虚无。同时,他强大的意志如同最老练的舵手,透过这玄妙的共鸣,跨越了物质的界限,牢牢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北方!中原!蜀中!

代价,如同影随形,清晰可感。

识海深处,那枚代表着守门人权柄与力量核心的苍白光核,其原本稳定旋转、散发着恒定光芒的形态,此刻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不移、不容逆转的速度,持续地、不易察觉地黯淡、收缩、消耗。每一次短暂却剧烈的空间跳跃,每一次对抗空间乱流所需的细微调整与能量输出,都如同从这光核最本源的核心之中,被强行抽走了一丝最精纯、最根本的力量。与此同时,那根连接着他与遥远归墟本体的无形“线”,也随着空间距离的急剧拉远,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紧绷的牵拽感,如同勒入血肉的冰冷绞索,缓缓收紧,带来一种源于存在本源的窒息与预警。

这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时间,是他此刻最奢侈也最紧迫的敌人。他必须在自身力量过度消耗、陷入虚弱之前,在与归墟的联系变得过于微弱、乃至可能引发那片死亡之海自身不可预测的波动之前,抵达目的地!

他探手入怀,取出了老船工姜离所赠的那块非金非木、触手温凉的“引航令”。在此刻这种高速穿行于空间缝隙的异常状态下,这面看似古朴的令牌,似乎被激发了某种更深层、更隐秘的特性。其上刻画的那幅繁复到极致的微缩海图,竟仿佛真正活了过来,在他高度集中的灵觉感知中,投射出一幅立体的、随着前行而不断细微调整变化的能量脉络光影图。南海范围内,那些已知的、狂暴肆虐的能量乱流区、上古遗留的、虽已残缺却依旧危险的阵法力场、甚至是一些强大深海巨兽盘踞巢穴所自然散发的生物力场……都被清晰无比地标注出来,如同黑暗航路上一个个闪烁着危险红光的警示灯塔。

这令牌本身,虽无法直接用于这等超远距离、涉及深层次空间跳跃的“破空”航行,但其内部蕴含的那一丝古老而纯粹的空间指引与感知之力,却极大地增强、锐化了李不言对周遭空间结构稳定性的敏锐度。让他总能提前那电光火石的零点一瞬,感知到前方可能存在的、隐晦的空间褶皱或不稳定节点,从而得以操控“浪里飞”以最微小、最经济的弧度悄然避开,使得这段本就充满未知危险的旅程,意外地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顺畅与冥冥中的安全保障。

一日一夜,就在这种超越凡俗理解、游走于生死边缘的高速穿行中,悄然流逝。

当下方的景象,终于从那一望无际、变幻莫测的蔚蓝海洋,彻底转变为铺满整个视野的、连绵起伏的翠绿青山与如同无数条银色丝带般在大地上蜿蜒穿梭的江河网络时,一股与南海截然不同的、厚重、沧桑、沉淀了无数历史与文明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中原大地,沃野千里,人烟鼎盛,文明之火在此熊熊燃烧,已然在望!

而到了这里,“浪里飞”那原本惊世骇俗的速度,也开始明显减缓,船身所绽放的、庇护其穿梭空间的苍白光芒,也变得黯淡、不稳,明灭不定,仿佛一个经过长途奔袭、透支了所有力气的旅人,已然达到了极限。连续一日一夜不间断的高强度空间穿梭,对这件源自上古“渡厄舟”的珍贵仿制品而言,其内部结构承受的负荷,已然逼近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李不言能清晰地“内视”到,识海中那枚苍白光核的消耗,已然接近了三分之一!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数字,如同一记警钟,在他脑海中敲响,意味着他绝不能毫无节制地继续下去。

他必须停下来,进行必要的休整。这不仅是为了让“浪里飞”能够自行汲取天地间游离的元气,缓慢修复船身内部那些细微的、不可见的损伤,让那消耗过度而黯淡的灵性光芒重新焕发生机;更是为了让他自身,能够暂时缓和对归墟本源之力的持续依赖与输出,让那根被拉伸到近乎极限的“线”能够稍稍回缩,减轻那份越来越清晰的、源自存在本源的牵拽与不适,那是一种灵魂即将被剥离出窍的恐怖预感。

他目光如电,穿透层层云霭,扫过下方苍茫壮阔的山川地貌,最终选择了一处位于崇山峻岭最深处、人迹罕至、唯有最敏捷的飞猿或许才能勉强攀援的险峻峡谷。一道白练般的巨大瀑布,如同银河倒泻,从千仞悬崖之上轰鸣着砸落,在谷底冲击出一汪深不见底、却清澈剔透的碧潭,潭水冰冷刺骨。周围是合抱粗的参天古木,郁郁葱葱,粗壮的藤萝如同蟒蛇般缠绕其上,弥漫着最原始、最荒野的气息。

心念微动,驾驭着光芒已然彻底内敛、只余下一道淡淡虚影的“浪里飞”,如同一片真正的、失去了所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穿透层层枝叶的阻碍,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稳稳降落在潭边一块被常年水汽浸润得光滑如玉、冰凉入骨的巨岩之旁。

收了小舟,将其重新化为那暗金色的精巧模型,纳入袖中。李不言走到潭边,俯下身,掬起一捧冰冷刺骨、却带着山间特有清甜气息的泉水,缓缓洗去脸上连日奔波所沾染的、那来自不同海域与空间夹缝的、无形的风尘与疲惫。泉水触及皮肤,传来真实而强烈的凉意,仿佛具有某种净化之力,将他从那片铅灰色的绝对死寂与高速穿梭带来的灵魂眩晕感中,更真切、更深刻地拉回到这充满生机与质感的人间。

山林极静。唯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浓荫最深处,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而孤独的啾鸣,以及远处瀑布永恒不变的、冲击潭水发出的低沉轰鸣声,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反而更衬托出此地绝对的幽深与寂静。这种宁静,与归墟那吞噬一切声音与光线的绝对死寂、与南海双月集那喧嚣鼎沸、充满欲望与挣扎的人间烟火,形成了第三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带着原始、古老、纯粹而强大的自然韵律。

他并未放松警惕,灵觉如同无形的水波,以他为中心,悄然向四周扩散,覆盖了方圆数里的每一寸土地。确认除了一些懵懂无知、遵循本能的山野小兽外,并无任何智慧生命的气息,更无潜伏的威胁与窥探的目光。这才走到一旁,选了一块平坦干燥、被树影笼罩的青石,盘膝坐下。

并非运功修炼,到了他如今身为守门人的境界,寻常的打坐练气、积累内力已无太大意义,他的力量根源已与归墟本源绑定。他此刻需要的,是“梳理”。闭上双眼,将心神彻底沉入那片因守门人传承而变得浩瀚无垠、深不可测的信息之海。无数记忆的碎片、庞杂知识的洪流、历代守门人留下的经验、感悟、乃至警告,如同恒河沙数,在其中沉浮闪烁,明灭不定。他需要以强大的意志为网,从中精准地提取出与当前情况最密切相关的部分——关于如何应对被异种归墟之力侵蚀的情况,关于苏芸冉身上那缕源自楼兰长老、已然扭曲狂暴的碎片的具体特性与行为模式,关于化解、安抚、引导乃至最终剥离的种种可行方案、潜在风险与禁忌……

他的思绪,此刻如同世间最精密、最复杂的织机,将脑海中纷乱如麻的线索、知识、可能性一一理清、归类、分析,试图编织出一条最有可能通往成功的路径。

同时,一个更深层、更关乎长远的问题,也不可避免地浮上心头。守门人,并非归墟的囚徒,但那份维系生死平衡、守护终极禁忌的责任,却重如山岳,不容推卸。他不能再像从前那个只需对自己负责、可以快意恩仇、随心所欲浪迹天涯的游侠李不言那般自由不羁。他需要建立某种机制,一种既能确保归墟本身的稳定与隐秘、不被外物侵扰或妄动,又能让他有限度、有选择地介入外界,及时处理那些因归墟之力意外流散、或因凡人无知或贪婪妄动禁忌而引发的“隐患”。如同苏芸冉此次的事件,绝不能再发生,或者说,一旦发生,必须能被迅速察觉、定位并高效处理。

代理人?联络点?信息网络?

他想到了南海那个身负古老传承、对归墟秘辛知晓颇多、且抱有深刻敬畏的老船工姜离。此人见识非凡,立场似乎倾向于守护秘密,或许是一个可以有限度信任、并在南海区域提供一些必要帮助与信息的人选。还有苗疆清水寨那位心怀慈悲、以守护一方水土和百姓为己任的蛊仙阿婆,她或许能超越门派之见,理解维系某种宏大平衡的重要性……

但这些,都还只是漂浮在脑海中的、模糊而不成熟的构想碎片。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仔细斟酌人选、方式、界限与代价。眼下,没有任何事情比找到苏芸冉、化解她体内那迫在眉睫的致命危机更重要、更紧迫。那是他重返人间的首要目标,也是他无法放下的执念。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不言缓缓睁开双眼。山间的天地灵气虽然远不如海外仙岛或洞天福地那般充沛浓郁,但“浪里飞”毕竟非同凡物,其核心那被激活的灵性已自行汲取了足够的游离元气,袖中的船模传来微弱的、代表着恢复活力的温热感,那之前因消耗过度而黯淡的灵光,也恢复了几分内敛的灵动。而他也能感觉到,识海中那苍白光核的消耗,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补充与缓和,如同龟裂干涸的土地,终于渗入了久违的第一滴甘霖。

不能再耽搁了。每多犹豫一刻,苏芸冉在点苍山深处便多一分被那扭曲力量彻底吞噬心智、湮灭生机的危险,而他与归墟之间那根无形的联系之线,也会多传递来一分令人不安的波动与牵引。

他长身而起,动作间带着一种决然的利落。再次祭出“浪里飞”。小舟迎风而长,瞬间恢复原状,静静悬浮于波光粼粼的潭水之上。心念驱动,苍白色的流光再次于船身涌现、流转,只是比起全盛时期的炽烈耀眼,此刻显得含蓄、内敛了许多,仿佛懂得了蓄力。流光如同有生命的茧,裹挟着小舟,冲天而起,轻易突破峡谷的束缚,重新投入那无垠浩瀚、变幻莫测的云海之中,朝着蜀中的方向,继续这未完的、与时间赛跑的疾驰。

越靠近中原的核心腹地,下方的景象便越是繁华、鼎盛。

原本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翠绿青山之间,开始出现大片大片被精心耕作、如同棋盘般整齐划一的农田,金黄的稻浪与碧绿的菜畦交织出丰饶的画卷。星罗棋布的村镇,如同珍珠般点缀在山水之间,炊烟袅袅,充满生活气息。更有那如同远古巨兽般盘踞在大地之上的巍峨城池,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彰显着文明的繁华与力量。庞大的人烟气息,如同实质的烟雾,蒸腾而上,汇聚成一股与南海的咸腥活力、山林清甜宁静截然不同的、厚重、复杂而充满欲望的尘世浊流。

偶尔,当他驾驭着苍白流光,从某些名声在外的名山大川、或是灵气天然充沛充盈的福地洞天的高空急速掠过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或沉凝如山、或锋锐如剑、或飘渺如云的强大气息,如同沉睡的巨龙被不速之客惊醒,自下方幽深之处扫掠而上,带着探究与警惕,试图锁定、解析这不同寻常的空间波动来源。

这些气息的主人,显然并非庸手,而是一些修为高深、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宗门宿老、隐世不出的散修高手,或是某些大势力坐镇的顶尖强者。“浪里飞”这种完全违背常理、涉及高深空间之力的飞行方式,以及那尽管内敛、但其本质却高到令他们灵魂战栗的归墟气息,无疑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引起了他们极大的警觉、好奇,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然而,“浪里飞”的速度实在太快,太过匪夷所思。往往他们的灵觉刚刚触及那流光的边缘,如同盲人摸象,还未曾真正“看清”来者的形貌、感知清其力量属性,目标便已如同虚幻的泡影,瞬间消失在他们感知范围的尽头,只留下一道渐渐淡去的空间涟漪。而那流光所携带的、那一丝若有若无、却仿佛能冻结灵魂、令万物归寂的冰冷死寂之意,更是让他们从道心深处感到一种本能的、巨大的恐惧与忌惮。所有的探查,往往在刚一接触的瞬间,便如同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或是窥见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大恐怖,触电般迅速收回,不敢有丝毫深入的念头,只在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惊疑、困惑与深深的敬畏。

李不言对这一切潜在的窥探与波澜,完全不予理会。他的目标明确如同北极星,心志坚定如磐石,毫无旁骛。只要这些探查不主动攻击、不构成实质性的阻碍,他便懒得浪费丝毫精力与时间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枝节上。他的眼中,只有前方,只有点苍,只有那个生死未卜的红衣女子。

如此,又过了半日。

前方视野的尽头,天地间的云雾骤然变得浓郁、粘稠起来,不再是寻常高空的稀薄云海,而是如同巨大无朋的白色帷幕,又像是仙人泼洒的浓墨,重重缠绕、包裹着一片气势恢宏、山势极其险峻陡峭、仿佛要刺破苍穹的连绵山脉。那群山之中,千峰竞秀,万壑争流,峰峦如削,如林般矗立,整体散发着一种冲天的、未经掩饰的凌厉剑意,仿佛这整片山脉本身就是一柄出了鞘的、横亘于天地之间的巨大青锋!

尤其是在那最高、最险峻、仿佛接引着天光的几座主峰之上,于缥缈变幻、如梦似幻的云雾之间,隐约可见无数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依附着险峻的山势巧妙地构建,错落有致,在透过云层的日光照射下,反射出琉璃、玉石或是某种奇异金属特有的温润或冷冽光泽,宛如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居住的琼楼玉宇,超然物外,带着一种不容凡人亵渎的圣洁与威严。

点苍山!

天下七大剑派之一,以“流云剑法”飘逸灵动、变幻莫测而名动江湖的点苍派,其世代传承的山门所在!

李不言精神陡然一振,连日不休不眠、跨越万水千山奔波的疲惫感,仿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座剑意冲霄的仙山彻底洗涤,一扫而空。他立刻操控着“浪里飞”开始大幅度减缓速度,降低飞行高度,同时全力收敛、压制起船身那耀眼的苍白光芒与剧烈的空间波动,使其看起来更像是一艘造型有些奇特古朴、但气息相对平和内敛的飞行法器或异宝,缓缓地、带着尽可能明显的非攻击与友善意图,朝着那片被云雾与冲天剑气共同笼罩的点苍山主峰区域靠近。

然而,尚未真正接近那气势恢宏、上书“点苍”二个古朴大字的山门牌坊,甚至还未看清那通往山门的、仿佛由整块巨大白玉雕琢而成的千级石阶的细节,他便敏锐地感觉到,至少七八道凌厉无匹、纯粹凝练到了极点、带着鲜明个人印记的剑意,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凶悍鲨鱼,自山中各处幽深的洞府、隐秘的剑坪、或是高耸的观星台骤然升起!

这些剑意,或轻灵飘逸如天边流云,难以捉摸;或厚重沉稳如万丈山岳,不可撼动;或迅疾爆烈如九天神雷,摧枯拉朽……性质各异,锋芒毕露,却都带着点苍派特有的、经过千百年千锤百炼而成就的极端纯粹与无坚不摧的锋锐。它们如同无数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触手,瞬间便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精准而冰冷地遥遥锁定了李不言以及他脚下那艘刚刚显露出形迹的“浪里飞”的方位,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警告以及一种排外的森然。

点苍派,剑道大宗,其山门警戒之森严,对外来者的防范之严密,果然名不虚传!

“来者止步!”

一个清越昂扬、如同上等玉石相互轻轻叩击般的声音,蕴含着精纯深厚、绵绵不绝的点苍派内力,自主峰方向那最浓郁的云雾深处穿透而出,清晰地、如同就在耳畔般传入李不言的耳中。这声音听起来中正平和,语调平稳,但其内核却蕴含着剑修特有的、宁折不弯的锐利与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乃点苍山门重地,谢绝访客。何方道友驾临,请即刻通禀姓名,言明来意!若有半分隐瞒,休怪我等手中之剑不容情面!”

李不言依言,彻底停下“浪里飞”,使其静静悬停在距离那巍峨山门约百丈之外的半空之中,这个距离,既表达了非进攻的意图,也维持了一个基本的尊重与安全界限。他立于船头,身形挺拔如松,朗声回应,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那数道无形剑意构成的封锁线与山间永不停歇的呼啸风声,清晰地、如同面对面交谈般,回荡在点苍群山的每一座山峰、每一处山谷之间:

“海外散人,李不言。特来拜会贵派苏芸冉苏姑娘,有性命攸关、刻不容缓之要事相商,关乎苏姑娘生死,烦请道友务必通报。”

他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尽管这个名号在点苍派听来可能无比陌生),并开门见山地点明了来意,尤其强调了“性命攸关”四字,语气不卑不亢,既无求人之态,亦无挑衅之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与坚定。

山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那几道如同实质般锁定着他的凌厉剑意,如同被拉满的弓弦,微微震颤着,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显示出守山弟子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以及正在进行的、紧急而高效的内部请示与沟通。整片山门区域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弥漫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片刻之后,那个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比之前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丝,或许是因为李不言直接点出了苏芸冉的名字与“性命攸关”的严重性,但那份源于职责与门派规矩的根深蒂固的警惕,却丝毫未减:“原来是海外而来的李道友。阁下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我点苍派本应尽地主之谊,以礼相待。只是……实在抱歉,苏师妹近来身染沉疴,病情古怪,正在掌门师尊亲自安排护持下,于后山秘地闭关静养,受不得丝毫外界的惊扰与刺激。掌门月前已颁下严令,在此期间,苏师妹居所方圆三里之内,谢绝一切外客探视,无论亲疏,一视同仁。道友的好意与关切,本派心领,但规矩不可废,还请……道友体谅,就此回转吧。”

果然,被毫不犹豫地、直接拒绝了。

李不言斗笠下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淡的川字。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还要棘手。点苍派如此如临大敌般的戒备,甚至连最基本的通报环节都直接省略,毫不犹豫地以掌门严令作为挡箭牌,这只能说明,苏芸冉体内那扭曲的归墟之力碎片,其爆发的情况恐怕已经恶化到了极其严重、甚至可能已经完全失控的地步!其症状之诡异、之危险,或许已经涉及到了点苍派绝不愿为外人所知的隐秘,或者……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无法控制,只能强行封锁消息,避免引起恐慌或门派声誉受损。

他绝不能就此离去!每多耽搁一瞬,苏芸冉被那狂暴的归墟之力彻底吞噬最后一丝神智、化为只知毁灭的怪物的风险就增大一分!或者,点苍派在束手无策之下,可能会被迫采取某些极端而危险的镇压、甚至……毁灭手段!

“在下并非寻常访客,亦非慕名而来的好奇之辈。”李不言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平静,但那平静的冰面之下,却透出一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硬、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深海之下岿然不动的磐石,“于医道丹青一途,略通皮毛,不敢妄称圣手。然,对于苏姑娘所染之‘奇症’的根源与性质,或有不同于常人的独到见解,甚至……掌握着或许能化解此厄的特定法门。此事千真万确,关乎苏姑娘性命,绝非儿戏虚言。还请道友破例通融,念在救人一命的份上,容我入山一见,或至少,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苏掌门。若苏掌门听后仍执意拒绝,李某人转身便走,绝无怨言。”

他做出了最后的努力,试图打破这僵硬的规矩壁垒,点出自己或许正是那“对症下药”之人,希望能以此引起点苍派高层的重视,撬开一丝缝隙。

然而,回应他的,是更加坚决、甚至带上了几分被冒犯的冷厉与决绝的警告,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剑锋摩擦剑鞘:

“阁下好意,本派已再三心领!但我点苍派屹立江湖数百年,威名不坠,靠的便是门规森严,法度如山!掌门师尊亲口所颁之令,更是重于泰山,不容任何置疑与违背!苏师妹之事,乃我点苍派内务,本派集全派之力,自有主张与应对之法,不劳外人挂心插手!阁下若再执意纠缠,罔顾警告,休怪我等……手中之剑,不讲情面!”

话音尚未完全落定的瞬间——

那几道一直如同毒蛇般锁定着他的凌厉剑意,骤然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轰然暴涨!剑气冲霄而起,煌煌如日,凛冽如冰,瞬间搅动了方圆百丈的云雾,使其疯狂翻滚退散!森然冰冷、纯粹由杀意凝聚而成的无形剑压,如同无数根实质的、淬毒的冰针,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毁灭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刺向悬停于空中的李不言与他脚下的“浪里飞”!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凝固,充满了剑拔弩张、下一秒便是雷霆万钧、血溅五步的极致危险气息!

谈判的大门,被彻底关上。

好言相商的道路,已然被完全堵死。

李不言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深邃的目光穿透斗笠的阴影,落在远处那云雾缭绕、此刻却剑气勃发、如同炸毛刺猬般的仙家山门。他感受着那几道充满了排斥、敌意、戒备与毫不掩饰驱逐意味的凌厉剑意,眼神之中,最后一丝属于“商量”的温度,也终于彻底褪去,变得如同万载玄冰深处凝结的寒铁,深寒,坚硬,漠然。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归墟的牵绊,那根连接着他与本源的无形之“线”,如同勒在脖颈上的绞索,正在清晰地、一刻不停地缓缓收紧,传来令人灵魂都感到不安的窒息与拉扯感。他不能,也绝不会,将苏芸冉可能仅存的最后生机,浪费在这种僵化、冰冷、毫无转圜余地的宗门规矩与无谓的对峙之上。

苏芸冉,必须见到。

立刻,马上。

他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悠长,冰冷,仿佛将周遭那已被剑意冻结的空气,都尽数纳入了肺腑,转化为决绝的动力。体内识海最深处,那枚一直维持着稳定旋转、为他提供着浩瀚力量源泉的苍白光核,在这一刻,猛然间……脱离了之前的匀速,开始疯狂加速!

不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可控的共鸣与输出。

而是如同沉睡了无数纪元、代表着世界终极法则的古老神明,于此刻,被凡人的忤逆与阻碍所惊动,缓缓地、带着无可形容的威严与漠然,睁开了祂那俯瞰尘世、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眸!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浩瀚、更加深邃、更加接近世界本源与终极真理的恐怖气息,如同积蓄了万载的死亡星核骤然爆发,又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轰然倾塌,以李不言那看似单薄的灰色身影为中心,不再有丝毫的压制、掩饰与顾忌,轰然爆发,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天地,笼罩四极!

守门人的威仪,那执掌归墟、界定生死、维护平衡的绝对权柄,于此一刻,毫无保留地……君临点苍!

“……那便得罪了。”

平平淡淡的五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没有蕴含丝毫的内力咆哮,没有掺杂任何的愤怒威胁,语调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今天下雨了”这样的事实。然而,这五个字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不容置疑、不容违逆的绝对力量,清晰地、深刻地,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烙印在了方圆十里之内,每一个拥有灵智、能够思考的生灵——无论是人,是兽,甚至是那些懵懂的山精野怪——的灵魂最深处!

话音,尚未完全在群山间消散——

李不言一步踏出,轻描淡写地离开了“浪里飞”的船头,凌空虚立于苍茫翻涌的云海之上,与远处那巍峨耸立、剑气森然的点苍山门,遥遥相对。他依旧是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衣,一顶遮蔽了面容的陈旧斗笠。但在此刻,这灰色的身影,却仿佛无限拔高、膨胀,成为了这片天空、这片山脉、这方天地之间,那唯一的核心!唯一的焦点!唯一的……主宰!

寂灭刀意,全开!

并非针对某一个人,某一道特定的剑意,而是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冰冷潮水,又如同悄然降临、吞噬一切光明的绝对夜幕,以他所在的那一点为起源,向着前方的整片点苍山门区域,无差别地、温和而又霸道绝伦地笼罩、覆盖、渗透而去!

这意蕴,并非简单的杀戮,不是愤怒的毁灭,而是“终结”,是“归宿”,是“尘埃落定”,是这世间万物,无论强大或渺小,无论生命或死物,最终都必将面对的、无法抗拒的“终极”与“寂灭”。它不带有丝毫的个人情绪,没有憎恨,没有喜好,没有偏见,却因此,比任何狂暴的、充满个人意志的杀意,都更加令人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无力!

那几道原本凌厉无匹、象征着点苍剑道精华、如同出鞘神兵般傲然立于天地之间的强大剑意,在这股仿佛源自世界根源、代表着最终、最冰冷法则的意蕴面前,甚至连像样的挣扎都未能做出,便如同烈日暴晒下的脆弱冰雪,瞬间光芒黯淡,结构崩解,道心受创,发出一阵阵唯有主人自己能感知到的、凄厉的哀鸣,狼狈不堪地、争先恐后地缩回山中那深深的云雾庇护之下!云雾深处,隐约传来数声根本无法压抑的、充满了痛苦与惊骇的闷哼,以及器物坠地的清脆碎裂声,显然那些释放剑意、修为至少是长老级别的守山高手,都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直接作用于神魂本源的剧烈反噬!

但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以李不言脚下那一片虚无的空气为原点,一股无形的、绝对的、不容任何事物反抗的“静默”领域,如同滴入清澈水杯中的浓稠墨汁,迅猛而又不可阻挡、无法违逆地扩散开来!其范围,精准地笼罩了整个点苍山门所在的区域!

风,停了。原本在山谷间自由呼啸、穿梭往来的烈风,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巨大的手掌,猛地扼住了喉咙,所有流动的轨迹瞬间凝固,消散于无形。

云,滞了。那原本在不断翻滚、流淌、变幻形态的万千云雾,如同被最高明的画师,以超越时间的力量,彻底定格在了一幅巨大的、立体的画布之上,保持着前一瞬间的所有细节,凝固不动。

声,灭了。鸟儿的鸣叫、昆虫的嘶鸣、山涧瀑布的轰鸣、甚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所有属于大自然的、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声音,在这一刻,被一种绝对的力量,从这片天地间硬生生地、彻底地剥夺!万籁俱寂,死寂得如同宇宙诞生之前的奇点。

甚至,连那山间摇曳的草木、正在飘落的树叶、溅起的水珠……所有处于动态中的事物,都彻底违背了常理,僵硬地、诡异地定格在了半空之中,保持着那最后一瞬的姿态!

整座气象万千、充满了凌厉剑气与蓬勃生机的点苍山,仿佛在这一刻,被从现实那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中,硬生生地剥离、剪切了出来,化作了一幅绝对静止、绝对死寂、色彩依旧却毫无生气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立体画卷!

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动态、所有的生机、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活”的气息,都被那股笼罩一切、渗透一切的、冰冷死寂的终结意蕴所无情地冻结、覆盖、吞噬。

唯有那个凌空而立的灰衣身影。

他斗笠边缘的细微颤动,他灰色衣袍因自身气息而产生的、极其微小的拂动(尽管周遭已无风),他隐藏在阴影之下、那平静目光的流转……成为了这片被绝对静默与死寂所彻底统治、凝固的天地之间,唯一的“动点”,也是唯一的……活着的主宰。

他目光平静,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向那死寂无声、仿佛连时间都已死去的点苍山深处,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大,平和如初,却如同九天之上降临的神谕,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直接地响彻在此时此刻,点苍派内每一个弟子、每一位长老、乃至那最深闭关处的人……的心湖最深处,激起无尽的惊涛骇浪:

“现在,可以请苏掌门,出来一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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