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雪了,石榴树上的积雪兜不住了,稀稀拉拉往下掉。
富贵爹趴在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三奶,你这手艺……真是绝了,针尖儿下去,我这腰里头,就像活过来一样。”
刘三奶嗯了一声,没搭腔,她眼皮耷拉着,手指却稳得很,指尖一捻,银针尾巴尖儿嗡地一声轻颤。
“听说……县里文化馆又来人请了,说去教孩子们唱戏?”富贵爹把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才小心翼翼吐出来。
“不去。”刘三奶拔出针,凑到酒精灯的蓝火苗上燎了燎,发出呲的轻响,又换了个穴位扎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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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吱呀一声,杨小丫提着个小竹篮,踮着脚尖跑进来,“三奶,俺奶让我给你送点挂面。”
“搁锅屋那儿吧,回头我给你奶配点管咳嗽的花子,你给捎回去,她总是咳。”
小丫把篮子放下,没走,蹲在旁边,“三奶,县里头多好啊,你去教戏,那多威风。”
“威风?”刘三奶拔出最后一根针,拿棉球利索地按住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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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完了针,富贵爹撑着爬了起来,试着扭了扭腰,“真利索了,三奶,你这手真是活菩萨。”
刘三奶把用过的针和棉球归置进一个旧布包里,一层层卷好,才慢悠悠地说,“啥菩萨不菩萨的,都是跟师父讨来的饭碗。”
富贵爹从兜里掏出两张汗津津的票子要塞过去,刘三奶眼睛一瞪,“拿回去,下回赶集,给我捎两斤大粒盐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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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又静下来,日头蔫了,刘三奶搬了把小马扎,从屋里拖出那个红木箱子,箱子一开,一股混着樟脑和旧尘的味道就散了出来。
里头没几样东西了,除去给孩子们的吃食,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裁布剪子,几卷颜色都快褪光的丝线,还有一张镶在木框里的发黄照片。
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凤冠霞帔,眉梢眼角都是戏,画得又俏又媚。
“那会儿……”她用粗糙的指肚轻轻摩挲着相片上的人影,像是怕碰碎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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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明远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车头挂着一网兜作业本,他嗓子有点哑,看见刘三奶,“三奶,我这嗓子又冒烟了,来讨甘草水喝。”
刘三奶把照片合上,放回箱里,动作不快不慢。“知道你该来了,在炉子上温着呢,自己去倒。”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看你这累的,学校里那帮小猴崽子又翻天了?”
“可不是嘛。”黄明远从锅屋里端出个豁口大瓷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才舒坦地坐到她对面的小马扎上。
“前几天,县文化馆的李馆长来学校,跟我说现在都讲非物质文化遗产,想在县里找几个懂行的老先生,把这些手艺传下去,他跟我打听你,我说你肯定不乐意。”
刘三奶抬起头,眼神有点飘忽,“你知道我懒得动弹,还跟他说我?”
“我没敢多说。”黄明远挠挠头,“我就寻思着,要是你愿意教,我让我班上那几个最调皮的,磨磨他们的性子。”
刘三奶沉默了,半晌,又坐回马扎上,“我这辈子,上半辈子跟着戏班子天南地北地飘,像没龙头的马;后半辈子扎在这村里,守着这院子,像生了根的树。”
她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子,跟着师父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三奶指着满院子晒着的花子,“你看,春天撒种,夏天锄草,秋冬收了给人治病,看着人家的病在我手里头好了,这就管了。”
黄明远见她不想多谈,也就不多说了,“那我走了三奶,你也早点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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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黄明远,刘三奶又一个人坐在小马扎。
她心里却不像先前那么静了,黄明远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儿,在她心里那潭死水里,一圈圈地散开了。
她低头看着膝,喃喃自语。
夜深了,她却睡不着。
人群中的锣鼓喧天,梳妆后的油脂彩味儿,台上的水袖翻飞,台下的金针银线,一句句唱词,一幕幕重逢,一场场离别,一声声轻叹,好像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她哼了两句,声音沙哑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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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村头的大喇叭没放《东方红》,却传来了村长的大嗓门,“喂,喂,各位乡亲注意了啊,刘三奶要在家里开班收徒弟了,想学认花子的、学针灸的、学绣花的,还有想学唱戏的,下午放了学、下了工,都可以去三奶家报名啊。”
“再重复一遍……”
消息像往热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整个村子都炸开了。
浑身有使不完劲的吴老虎第一个冲到刘三奶家,“三奶,你真要收徒弟?”
刘三奶正在院子里翻晒花子,“喇叭都喊了,还能有假?”
“那我能学不?我学针灸!”
“你?”刘三奶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你那手跟抓痒耙子似的,能捏得住针?先给我坐那儿,把这簸箕里的甘草捡干净,能坐住一个钟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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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连平时不怎么出门儿的陈小麦也来了。
戴着眼镜的陈小麦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三奶,我……我想学针线,纳鞋底……”
刘三奶看着院儿里,浑浊眼,直了身,那常年有些佝偻的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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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蹲在锅屋灶台边,穿不透鞋底子,花花在柴火垛里趴着。
“使劲儿,针得穿透鞋底子。”
“我不学了!”她把鞋底扔在地上。
三奶也不生气,捡起鞋底,慢慢地穿针引线:“学啥都不容易,你觉得读书容易?”
然后三奶从怀里掏出那张药方,“远志、茯苓、酸枣仁……”
“这是治失眠的。”三奶说,“我会纳鞋底,会掐花子,会配药,你会读书,各有各的本事。”
“不过,”三奶又说,“多学一样总没坏处。”
她声音洪亮,“想学就得吃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可不管。”
“不怕苦。”小麦嘟囔。
“成,那就从今儿个起,打起精神。”
她转身进屋,把那个红木箱子搬到院子当间,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里面的每一件物什,一把剪刀,几卷丝线,一张发黄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