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正是最热的时候,知了在槐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他在家待了几天,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帐篷里的夜晚,总在他脑海里浮现。黑暗中两个人紧贴的身体,赵铁蛋身上的温度,还有那种说不清的悸动。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跟赵铁蛋说些什么。
下午,他听娘说赵铁蛋在窑厂里忙活,一个人守着窑火。
“这孩子,”娘一边择菜一边说,“自从去了瓦器厂,他就更加不爱说话了。你去看看他吧,带点绿豆汤过去。”
苏文清接过保温壶,心跳得很快。
窑厂里闷热如蒸笼。赵铁蛋光着膀子,正往窑里添柴。
“铁蛋哥。”苏文清在门口叫了一声。
赵铁蛋回过头:“文清?你怎么来了?”
“我娘让我给你送绿豆汤。”苏文清举了举手里的保温壶,“这么热的天,别中暑了。”
“你娘想得周到。”赵铁蛋接过保温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两个人在窑边坐下。夕阳西下,把厂房染成一片橘红色。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捉萤火虫吗?”苏文清忽然开口。
赵铁蛋愣了一下:“记得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想起来了。”苏文清看着窑火,“那时候你总是跑得最快,能捉到最多的萤火虫。然后装在玻璃瓶里,说要送给我。”
“你那时候身体弱,跑不动。”赵铁蛋也笑了,“捉到了萤火虫,你高兴得不行。”
“还有那个木蝈蝈,”苏文清声音有些轻,“你亲手雕的那个,我到现在还放在抽屉里。”
气氛忽然有些微妙起来。赵铁蛋感觉苏文清今天说话的语气不太一样,但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还记得河边那次吗?”苏文清继续说。
赵铁蛋的表情严肃了:“记得。那几个混蛋,说那些难听话。”
“你为了我跟他们说那些话。”苏文清转过头看着他,“还记得你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赵铁蛋努力回想。
“铁蛋哥,”苏文清打断了他,“你知道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赵铁蛋看着他,有些困惑。
“从小到现在,只有你说过要保护我。”苏文清的眼中接着说,“别人都说我是废物,说我不像个男人,只有你说我没有错。”
“你确实没有错,”赵铁蛋认真地说。
“那天晚上,在帐篷里,”苏文清的脸微微发红,“我感觉到了,你也感觉到了,对吗?”
赵铁蛋的身体紧绷起来。那个雨夜,毛毯下两个人紧贴的身体,那种陌生的悸动,确实让他困惑了很久。
“文清……”他的声音有些哑。
“铁蛋哥,我在县城的时候,总是想起你。”苏文清看着他,“想起你保护我的样子,想起你教我做泥人的时候,手把手地教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感觉。”
“我们是兄弟,”赵铁蛋有些慌乱,“我保护你,是应该的。”
“真的只是兄弟吗?”苏文清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敲在铁上,“铁蛋哥,你对老虎,对小花,对村里任何人,都会像对我这样吗?”
赵铁蛋被问住了。他想说会的,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我写日记的时候,总是写到你。”苏文清继续说,“写你教我捉鱼,写你送我蝈蝈,写你为我打圆场。写着写着,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赵铁蛋的声音很紧。
“我明白了,为什么别人的保护让我觉得理所当然,只有你的保护让我心动。”苏文清看着他,眼中有一种决绝,“因为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兄弟之情。”
空气凝固了。
赵铁蛋的脸刷地红了,红得比窑火还要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文清,你……”他终于找到了声音,“你不能这么想。”
“为什么不能?”苏文清的眼中开始有泪光,“因为我们都是男人?因为这样不对?”
“因为……”赵铁蛋站起身,在窑前来回踱步,“因为我没有那么想过!我保护你,是因为你需要保护,不是因为……”
他停住了,因为看见苏文清的眼泪掉下来了。
“我知道。”苏文清的声音很平静,“我知道你没有那么想过。可是我想过,我一直在想。”
“文清……”赵铁蛋想安慰他,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晚上,在帐篷里,我以为你也感觉到了。”苏文清抹了把眼泪,“可能是我想多了。”
“不是你想多了,是你想错了。”赵铁蛋急切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把你当弟弟,当最好的朋友……”
“我不想当你的弟弟。”苏文清打断了他,“我也不想当你的朋友。”
“那你想当什么?”他问,声音有些颤抖。
苏文清看着他,眼中有痛苦,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我想当那个让你心动的人。就像你让我心动一样。”
赵铁蛋彻底愣住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可是我……”他想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用做什么。”苏文清站起身,“只要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他没有说完,但赵铁蛋明白他想问什么。
窑火在两人之间跳跃着,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缠在一起。
赵铁蛋看着苏文清的眼睛,那里面有期待,有恐惧,有绝望,也有最后的希望。
他想说有的。因为那个雨夜,他确实感觉到了什么。因为这些年来,苏文清在他心里确实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但他更清楚,如果说出来,会意味着什么。
“没有。”他最终说出了这两个字,“文清,我心里没有。”
苏文清的脸瞬间变了。他点了点头,笑了笑。
“我知道了。”他说,“对不起,是我想多了。”
“文清……”赵铁蛋想解释,但苏文清已经转身往外走。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苏文清在门口停下,“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铁蛋想追出去,但脚像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他看着苏文清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中,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刚才那两个字,“没有”,伤害了一个好人。
一个从小到大,把他当作全世界的人;一个鼓起全部勇气,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的人;一个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的人。
窑火还在烧着,但赵铁蛋觉得周围一片冰冷。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苏文清因为萤火虫而露出的那个笑容。那么纯真,那么信任,那么依赖。
而刚才,他亲手把那个笑容毁掉了。
不是因为恶意,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恐惧。
恐惧这个世界,恐惧流言蜚语,恐惧未知的道路。
但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伤害了一个好人的体面。
一个本来可以在他面前永远抬着头,永远骄傲的人。
夜深了,窑火渐渐熄灭。
赵铁蛋坐在黑暗中,想着苏文清刚才的眼神,想着他说的那些话,想着他们从小到大的所有回忆。
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说的那两个字,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