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父亲王长有的“威名”,也没了吴老虎偶尔路过时那一声响亮的喇叭,王富贵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公鸡,就算还站在墙头上,也再也摆不出雄赳赳的样子。
真正的麻烦,是在一个闷热的傍晚找上门的。
那天,王富贵正无聊地用一块抹布擦拭着柜台上的汽水。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
是巩小三,身后还跟着两个和他一样游手好闲的跟屁虫。老虎不在了,猴子就成霸王了。
“哟,富贵老板,忙着呢?”巩小三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他径直走到柜台前,毫不客气地从货架上拿了一包“彩蝶”烟,熟练地叼在嘴上。
王富贵的心沉了一下,但脸上还是僵硬的笑容:“哥,来了啊。”
“来给富贵老板捧捧场嘛。”巩小三把烟盒揣进兜里,又随手拿起一瓶橘子汽水,用牙齿“呲”地一声咬开瓶盖,仰头就灌下去半瓶。
“这……一共一块二。”王富贵小声地说。
“记账上。”巩小三打了个响亮的嗝,“怎么?怕你麻子哥赖账啊?”
“不是,不是……”王富贵连忙摆手。
巩小三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有样学样,各自拿了汽水和瓜子,其中一个还顺手从糖果罐里抓了一大把水果糖。
“富贵啊,不是我说你,”巩小三喝完汽水,把空瓶往柜台上一墩,发出“哐”的一声脆响,吓得王富贵一哆嗦,“你爹那事儿,办得确实不地道。可咱们是兄弟,有啥事,跟哥说,哥给你撑腰。”
王富贵低着头,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行了,那我们先走了。账,记我头上啊!”巩小三拍了拍王富贵的肩膀。
三个人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瓜子皮。
王富贵看着柜台上那本崭新的账本,拿起笔,却迟迟写不下那三个人的名字。那天晚上,他失眠了,翻来覆去,耳边全是巩小三那嚣张的笑声和汽水瓶撞击柜台的声音。
这仅仅是个开始。
几天后,巩小三又来了,这次不止是拿烟拿汽水,还提出要“借”几块钱。
“富贵,江湖救急,哥们手头有点紧。”他把手伸到柜台里,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哥,我这……小本生意……”王富贵的声音越来越小。
“哟,看不起哥们是不是?”巩小三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王富贵想辩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最终,他还是从抽屉里数出五块钱,递了过去。他看到巩小三接过钱时,嘴角得意的冷笑。
从那以后,“富贵小卖部”就成了巩小三一伙人的“提款机”和“小食堂”。他们今天来拿包烟,明天来“借”两块钱,后天带朋友来喝汽水不给钱。
王富贵从最初的憋屈,到后来的麻木,最后只剩下恐惧。他怕开门,更怕天黑。每天傍晚,他都会早早地关上店门。
他试过反抗。有一次,巩小三又要赊账,王富贵鼓足勇气说:“小三哥,上回的账还没结呢。”
巩小三愣了一下,随即狞笑道:“嘿,小子,翅膀硬了啊?敢跟我要账了?”他一把揪住王富贵的衣领,将他从柜台后拖了出来,“你信不信我把你这破店给砸了?”
王富贵被他眼中的凶光吓住了,立刻软了下来:“我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是什么意思?”巩小三推了他一个趔趄,“老子今天就在你这拿东西了,你能怎么着?去报警啊?去告诉你爹啊?哦,忘了,你爹是个放高利贷的,进去了!哈哈哈!”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发出低低的笑声,没有人上来帮忙,只是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他。那一刻,王富贵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扔进水里拼命挣扎无人理睬的落水狗。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念头。他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在巩小三他们来的时候,主动递上香烟,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开始想念吴老虎。他想起吴老虎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样子,虽然霸道,但村里没人敢惹他。
那时候,吴老虎偶尔会停在他家门口,大大咧咧地要瓶汽水,钱往柜台上一拍,说一句:“富贵,给你爹说,晚上一起喝酒。”那时候,他觉得吴老虎粗俗,可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如此可贵。
他也想念从前的赵铁蛋。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虽然不爱说话,但眼神里从来没有过这种轻蔑。他甚至会因为自己卖给他的酱油少给了一分钱,而固执地跑回来补上。
可现在,都好像变了。他被彻底孤立了。
一天下午,小卖部的门帘又被掀开了。王富贵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脖子,以为又是巩小三来了。但抬头一看,却是村里的刘瘤子。
刘瘤子自从窑厂那件事后,就彻底成了村里的边缘人,靠收破烂为生。他拄着一根铁棍,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眼神浑浊。
“富贵啊……给……给我来瓶最便宜的白酒吧。”刘瘤子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放在柜台上。
王富贵拿了酒递给他。刘瘤子拧开瓶盖就灌了一大口,呛得直咳嗽。
“咳咳……这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刘瘤子靠在门框上,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王富贵看着他,想,自己现在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被村里人瞧不起的,都是活在最底层的人。
“瘤子叔,”王富贵鬼使神差地开口了,“这酒……算我请你的。”
刘瘤子愣住了,他看了看王富贵,又看了看手里的酒瓶,咧嘴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行啊,富贵,够意思。”
他没再说什么,摇摇晃晃地走了。
从那天起,刘瘤子偶尔会来店里,不总是要酒,有时候只是坐在一旁,看王富贵发呆。他从不赊账,也从不占便宜。有时候,他会带来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玩意儿,比如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青蛙,或者一本缺了封面的连环画。
“给,富贵,拿着玩儿。”他会这么说。
王富贵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友谊。但他渐渐发现,当刘瘸子在店里的时候,巩小三他们来的次数似乎少了些。或许是他们也嫌弃刘瘤子身上的味道,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天,巩小三又来了,喝得醉醺醺的,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拿最贵的“红塔山”。
王富贵正要像往常一样忍气吞声地递过去,坐在一旁的刘瘤子忽然站了起来,挡在了柜台前。
“差不多行了。”刘瘤子口齿不清地说,“天天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操,刘瘤子,你他妈活腻了是吧?敢管老子的闲事?”巩小三一把推开刘瘤子。
刘瘤子踉跄了一下,却没倒下。他嘿嘿一笑,忽然从背后抽出他那根当拐杖的铁棍,“你再动一下试试?老子这条腿是打架打瘸的,可不是被狗咬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巩小三被他这股狠劲镇住了。他知道,刘瘸子是个疯子,真把他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店里恢复了安静。王富贵看着刘瘸子的背影,那个佝偻散发着馊味的背影,竟然觉得,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高大”。
“瘤子叔……谢谢你。”王富贵的声音有些哽咽。
刘瘤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拿起自己的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