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最近又从县城,捣鼓回来了新鲜玩意儿,是一盘盘被翻录得音质模糊的盗版磁带。
“看见没?”王富贵会从他那个上锁的抽屉里,像个炫耀珍宝的军火贩子一样,拿出一盘磁带,在那些半大孩子面前晃悠,“这叫‘小虎队’!台湾来的!现在城里最时髦的年轻人,都听这个!”
磁带的封面上,是三个穿着时髦笑容灿烂的年轻男孩。一个帅得有棱有角,叫“霹雳虎”吴奇隆;一个文静乖巧,戴着眼镜,叫“乖乖虎”苏有朋;还有一个,则像个漂亮的邻家男孩,叫“小帅虎”陈志朋。
王富贵会像个资深乐评人一样,掰着手指头,给围在他身边的小屁孩们科普最新的“情报”:
“‘小帅虎’,去当兵了!‘霹雳虎’,也快了!现在就剩下‘乖乖虎’一个人了!我跟你们说,这盘《再见》,就是他们的告别专辑!绝版了!五块钱一盘,爱要不要!”
孩子们会把兜里那几张又湿又软的毛票掏出来,凑在一起,买上一盘,然后像捧着圣旨一样,跑到富贵的“燕舞”牌收录机旁,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略带伤感的旋律。
“请你珍惜我未来的日子,你我之间,有太多的回忆……”
那歌声,打开了瓦盆村年轻人对外部世界最初的最朦胧的想象。
周桂花是小卖部的常客。
她不会像别的姑娘那样,咋咋呼呼地讨论哪个明星更帅。她总是以“给学生买练习本”为名,一个人,在下午最安静的时候来。
“富贵,”她会小声问,“那个……‘霹雳虎’的贴画,还有吗?”
“哟,桂花老师也追星啊?”王富贵会立刻来了精神,“有!怎么没有!‘霹雳虎’卖得最好,我专门多进了一批!”
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沓崭新的贴画。
周桂花会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张。上面是吴奇隆穿着牛仔夹克,骑着摩托车的样子,眼神桀骜不驯,帅得一塌糊涂。
她把贴画迅速地塞进备课本里,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晚上,她会把自己关在村小学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就着昏暗的灯光,把那张贴画,仔仔细细地,贴在自己日记本的扉页上。
她看着那张帅气的脸,脑海里,却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吴老虎的脸。
一样的桀骜不驯,一样的喜欢骑摩托车,一样地让她感到既危险,又充满了吸引力。
她会在日记本里,一遍遍地抄写着小虎队的歌词。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
她抄写着这些句子,心里想的,却全是如何才能让那个真正的“老虎”,看自己一眼。
吴老虎对小虎队,是发自内心的鄙夷。
“这唱的啥玩意儿?”他会靠在他的卡车上,抽着烟,听着王富贵小卖部里传出的软绵绵的歌声,不屑地撇了撇嘴,“三个小白脸,蹦蹦跳跳的,跟个耍猴的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虎哥,这你就不懂了!”王富贵会赶紧过来,递上一瓶冰镇汽水,“这叫‘偶像’!现在城里姑娘都迷这个!”
“拉倒吧。”吴老虎白了他一眼,“真要听歌,还得是beyond!你听听人家那《海阔天空》,那才叫爷们!再不济,也得是《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多带劲!”
他嘴上这么说,但有时候,在深夜里,一个人开着车从县城回村的路上,收音机里如果突然放到小虎队的歌,他也不会立刻换台。
他会听着那青春洋溢的旋律,想起自己那些少年时光:在村里打架斗殴、上树掏鸟窝、上课偷吃东西、和小麦一起画三八线。
他会觉得,那歌里唱的东西,虽然“娘们唧唧”,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讨厌。
赵铁蛋从不主动去小卖部。他觉得,那些地方太吵了。
但他妹妹小花,是小虎队最忠实的歌迷。
赵铁蛋第一次,完整地听完小虎队的一首歌,是在妹妹小花的房间里。
那天周末,他从窑厂回来,他推开妹妹的房门,看见小花和几个女同学,正围着一台小小的录音机,听得入了迷。
录音机里,正放着那首《祝你一路顺风》。
那是吴奇隆单飞后的第一首歌,歌声里,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祝福。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却打不开我深深的沈默……”
赵铁蛋站在门口,听着,听着,就愣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退伍的那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车站,也是这样一群十八九岁穿着军装的兄弟。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用力地拥抱,把对方的肩胛骨,勒得生疼。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站在月台上,对着那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的熟悉面孔,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他以为自己很坚强。
“哥?”小花发现了他,“你怎么哭了?”
赵铁蛋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真的流泪了。
林福来和苏文清,是瓦盆村的两个“异类”。他们不追星,也不听流行歌曲。
当全村的年轻人都在为小虎队痴狂时,林福来正躲在他那间堆满旧书的宿舍里,反复地听着他那台旧录音机。
磁带里,不是什么明星的歌声,而是刘三奶、张德旺他们,那些苍老又带着浓重乡音的讲述。他觉得,这些声音,比任何流行歌曲,都更动听。
而苏文清,则在县一中那个更大的世界里,第接触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乐。
学校的广播站,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播放了一张从省城淘来据说是“另类音乐”的磁带。
磁带的A面第一首,就是王菲的《动心》。
空灵、迷幻、疏离,这是他从旱冰场之后,开始主动寻找王菲的声音。
他觉得,这才是属于他的歌。
那个下午,他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远处县城灰色的天际线,听着王菲的歌声。
“思想姿势都优雅,很想你没办法……”
他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小虎队的歌声,吹遍了瓦盆村的每一个角落。
它串起了周桂花隐秘的爱恋,点燃了吴老虎对过去的怀念,也勾起了赵铁蛋最深沉的战友情。
只有苏文清,在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听到了完全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