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清醒来的时候,闻到的是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
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很白,白得刺眼。他动了动手指,全身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尤其是肋骨和腹部。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文清转过头,看到了程小芳红肿的眼睛。
“娘……”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别说话,别说话。”程小芳赶紧按住他,眼泪又掉了下来,“大夫说你肋骨断了两根,还有轻微脑震荡。”
苏文清闭上眼,巷子里的那一幕又回到眼前。拳头,脚,还有身体撞在墙上时沉闷的响声。
“录音机……”他急切地问。
“什么录音机?”程小芳一脸茫然,“是路过的人发现你昏倒在巷子里,把你送到医院的。警察也来了,问了话……”
录音机被拿走了。苏文清心里一沉。
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他知道,那盘备用磁带,还在自己那件旧棉袄的夹层里。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三天里,村里人来了。村支书李长山带着几个村民代表,送来了一篮子鸡蛋和几句不痛不痒的慰问。他们的眼神里,好奇多于关心。
“……听说是跟城里人起了冲突?”
“年轻人,还是不要太冲动。”
苏文清一概以沉默应对。他知道,他们不是来关心他的,他们是来确认流言的。
赵铁蛋也来了。他一个人来的,在傍晚时分。他手里提着一锅还冒着热气的鱼汤,是春花熬的。
两个人相对无言。赵铁蛋只是默默地把鱼汤倒进碗里,一勺一勺地吹凉,然后递给苏文清。
“……谢谢。”苏文清说。
“……”赵铁蛋看着他,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情绪。有心疼,有自责,还有……敬畏。
苏文清知道,赵铁蛋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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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苏文清不顾医生和母亲的反对,坚持出了院。
他哪儿也没去,直接去了县检察院。
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检察官,姓杜。
“苏文清?”杜检察官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走路还有些踉跄的年轻人,皱了皱眉,“你就是吴老虎案的那个……朋友?”
苏文清点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了那盘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磁带。
“这是什么?”
“证据。”苏文清说,“关于白谦的证据。”
杜检察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把磁带放进了录音机。
茶馆里,白谦那自信而又轻佻的声音,清晰地流淌出来。
“……吴老虎这个棋子,已经没有用处了。”
“……我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银行经理。”
听完录音,杜检察官沉默了很久。他看着苏文清,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这份录音,你是怎么拿到的?”
“这不重要。”苏文清说,“重要的是,它是真的。”
“我需要知道它的来源,才能判断它的合法性。”
“如果我说,这是我用我的两条肋骨换来的,算合法吗?”苏文清平静地看着他。
杜检察官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个星期后,事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省报的记者下来了。一篇关于县银行信贷黑幕的调查报道,在头版刊发。
白谦被停职调查。很快,他背后的那张由权力和利益交织而成的大网,被一层层撕开。
“宏业投资”被查封。那个姓赵的老板,还有几个和白谦有牵连的企业家,都被带走问话。
吴老虎的案子,也被重新审理。
因为苏文清提供的账本和录音,检察院认定吴老虎在整个事件中,既是参与者,也是受害者。他有罪,但罪不至死,且有被胁迫的情节。
最终,吴老虎因“挪用公款罪”和“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这个结果,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轻。
消息传回瓦盆村的时候,全村都震惊了。
没人能想到,那个文文弱弱、只会画画的苏文清,居然真的把吴老虎从泥潭里“捞”了出来。
村民们看苏文清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怜悯,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夹杂着敬畏和疏远的复杂情绪。
他们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身体里怎么会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
苏文清是在吴老虎出租的那个小院里,等到他的。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吴老虎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从一辆黑色的轿车上下来。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里的阴霾和疯狂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走到苏文清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苏文清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干净的肥皂味,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安心。
“都结束了。”吴老虎在他耳边说。
“嗯。”苏文清点点头。
“文清,”吴老虎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我……我都知道了。”
苏文清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那盘录音带,是那顿毒打。
“疼吗?”吴老虎问,手轻轻地抚上苏文清的肋骨。
苏文清摇摇头,笑了。
“不疼了。”
那一刻,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在经历了背叛、欺骗、伤害和绝望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但苏文清心里清楚,有些代价,是必须付出的。
当他看到吴老虎眼中那一闪而过、无法掩饰的愧疚时,他就知道,这道伤疤,会永远留在他们之间。
它会提醒他们,爱,有时候不仅仅是温暖和拥抱,也是疼痛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