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评审会的会场，在市委大楼的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成都繁华的天际线，金融城的双子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两柄刺向天空的利剑。
会场内，空气却凝重得像一块铅。
长条会议桌被划分为三个阵营。
一方，是市委宣传部、文旅局等部门的领导，他们表情严肃，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偶尔划过，不露半点声色。
一方，是来自国内外顶尖艺术院校和广告界的专家学者，他们低声交谈，时不时指着手里的资料，眼神里带着学院派的审慎。
最后一方，是十位通过网络抽选出来的市民代表，他们身份各异，有大学老师，有社区干部，也有开着小餐馆的个体户，此刻正襟危坐，脸上混杂着好奇与紧张。
王浩和李昂坐在竞标方席位的第一排。
两人都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皮鞋亮得能映出天花板上水晶灯的倒影。王浩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微笑，不时与相熟的专家评委点头致意，姿态从容。
江辰团队则坐在他们身后，像三个误入晚宴的背包客。
瘦猴紧张得手心冒汗，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坐立不安。老马则双臂抱胸，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像一尊即将入睡的石佛。
只有江辰，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靠在椅背上，平静地看着窗外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下面，有请星光mcN的主创团队，阐述他们的创意方案。”
主持人的声音落下，李昂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带，在一片低语和快门声中，走上了讲台。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熟练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将一个制作精美的ppt投射到了巨大的幕布上。
“Gentlemen and ladies,” 他一开口，就是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英文，瞬间吸引了所有专家评委的注意，“我的理念，源于一个词——‘Future-Forward’，未来前瞻。”
幕布上，酷炫的动态特效开始播放。赛博朋克风格的廊桥，全息投影的熊猫，飞行器划破天际的流光。
“我们不能再用陈旧的、田园牧歌式的眼光去看待成都。成都是一座正在高速迈向国际化的超级都市！它需要的是一张能与东京、纽约、伦敦对话的未来名片！”
李昂的演讲充满了学术名词和行业黑话，从“城市符号的解构与重组”讲到“元宇宙语境下的视觉奇观”，ppt上的每一个镜头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和昂贵的渲染。
专家席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频频点头，低声和身边的人说着：“这个思路很新，技术力非常强，符合国际传播的趋势。”
王浩的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明察的弧度。
李昂结束演讲时，专家席那边，甚至响起了几声礼貌的掌声。他走下台，经过江辰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投来一个轻蔑的、一闪而过的眼神。
仿佛在说：看到没？这才是降维打击。
“下面，有请江辰导演团队。”
江辰的名字被念到时，会场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有人都知道，就是这个年轻人，用一部“三无”作品，在网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江辰站起身，没有拿任何东西，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上去。
他没有站在讲台后面，而是走到了舞台中央，离评委席更近的地方。
幕布上，还残留着李昂那张酷炫ppt的待机画面。江辰没有去管它，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台下的每一个人。
专家席有人皱起了眉，市民代表席则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王浩靠在椅背上，双手环抱，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没有ppt。”江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会场每个角落。
“我只想讲一个故事。”
会场里安静下来。
“三天前，人民公园，鹤鸣茶社。一个剧组为了拍摄，包下了整个茶馆，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
李昂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一位提着鸟笼的大爷，像往常一样，想进去找他的老茶友摆龙门阵，却被两个年轻力壮的保安，半推半劝地请了出去。我当时就在不远处，我听到那位大爷用很低的声音骂了一句：‘摆啥子官威哦！’”
江辰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位大爷可能不知道，剧组正在拍摄的，是一部耗资巨大的、要向全世界展示成都‘安逸’生活的宣传片。”
“一个展现‘安逸’的片子，却粗暴地打断了一位老人生活中最安逸的日常。我觉得，这很讽刺。”
“我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创作。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李昂导演想向世界展示一个未来感十足的成都，这很好。但我想问，在那个由代码和光影构成的、金碧辉煌的未来里，还有没有地方，能放得下那位大爷的一张竹椅，一碗盖碗茶？”
他的声音平静，每一个字却像一枚钢钉，钉进了在场所有成都人的心里。
李昂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王浩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江辰转过身，面向那些表情各异的评委，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力量。
“所以，我的片子，没有去拍双子塔，没有去拍太古里。我拍了掏耳朵的师傅，拍了捏糖人的手艺人，拍了在街头唱着川普rap的年轻人，拍了火锅店里扯着嗓子喊‘雄起’的老板娘。”
“因为，我拍这部片子，就是想拍给那位被赶出茶馆的大爷，和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在这座城市里认真生活、努力活着、热气腾腾的普通人看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因为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
“说得对！”
一声清脆又响亮的呐喊，从市民代表席上传来，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碎花连衣裙的中年阿姨，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一把抢过桌上的话筒，也不管什么流程和规矩。
“江导说得对！我们成都人，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洋盘货！我们就喜欢吃火锅，摆龙门阵，晒太阳，掏耳朵！那才叫巴适！”
她指着幕布，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那个明星拍的片子，是好看，是高级！但我看着，心里不得劲！假的很！江导这个，我看着亲切，看着安逸！我儿子在国外留学，看了这个视频，哭得稀里哗啦，当晚就买了回家的机票！”
“这才是我们成都该有的样子！有人情味！有烟火气！我不管你们专家咋个说，我，就选江导这个《人间烟火》！”
阿姨可能记错了片名，但她喊出的“人间烟火”四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引爆了全场。
“对！我们选有人情味的！”
“这才是成都！”
市民代表席上，好几个人跟着站了起来，大声附和。
旁听席的本地媒体记者们，更是疯了一样地按着快门，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舆论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山崩地裂般的倾斜。
李昂的脸，已经从白变成了青。
他引以为傲的技术、理念、国际视野，在这一声声最朴素、最直接的“我喜欢”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王浩死死地盯着那个带头起哄的阿姨，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他输了，输给了他最看不起的，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专家席上，却依旧是一片沉默。
那位白发教授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他们更欣赏李昂作品里展现出的工业水准和国际视野，这代表着一种“进步”。
而江辰的作品，情感再充沛，从技术层面看，也终究是“草根”的。
两种价值观，在此刻形成了剧烈的对峙。
全场的目光，最终汇聚到了主位上。
市委宣传部的张部长，一个年近五十，面容沉稳的男人。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
此刻，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会场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张部长没有去看那些激动的市民代表，也没有去看脸色铁青的王浩，更没有去看那些陷入两难的专家。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江辰身上。
他看着这个穿着白t恤的年轻人，眼神里没有赞许，也没有否定，而是一种深沉的、探究的意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的决定权，就在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他会选择代表着未来的“面子”，还是代表着根源的“里子”？
张部长身体微微前倾，拿起了面前的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