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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小说 >  槐荫巷17号 >   第5章 拜师

咚,咚咚。

声音突兀地刺破了寂静。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节奏感,清晰地叩在薄薄的房门上。这声响……云清朗猛地睁开眼,混沌的睡意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清醒驱散。这敲门声他认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老钱。云清朗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并未见到老钱的身影,想来他不至于不见自己。

果然。

他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拉开门,楼道里那盏瓦数不足的灯泡投下昏惨惨的光,勾勒出老钱佝偻的身影。他像是刚从某个泥泞的土坑里爬出来,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旧工装外套皱巴巴地沾着几块新鲜的、湿漉漉的泥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清朗,”老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锈铁,“叨扰你了。”

他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摊开。一把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被楼道昏暗的光线映着,边缘折射出微弱的光晕。钥匙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尚未干透的泥土痕迹,扭曲成一个模糊的、鱼形的刻痕。

“我……办完了。”老钱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着云清朗身后的黑暗角落,仿佛那里站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退休报告也批了。乡下老屋……还能住人。”他顿了顿,呼吸有些粗重,“那城里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你一个人在外头,搬过去吧,好歹是个正经落脚的地方。就当…就当帮老钱我看看家。”

云清朗看着那把带着泥痕的钥匙,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老钱儿子那件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底。他张了张嘴,想推辞。那房子,每一寸空气里恐怕都浸满了老钱父子过往的气息,也浸满了那孩子最后无声的绝望。他一个外人,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住进去?

“钱叔,这……”拒绝的话刚涌到嘴边。

“不是白住。”老钱猛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云清朗,那目光里混杂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执着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你…你带我再去找一趟秦阿婆。她有话,要交代给你。只有你。”他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是早已注定的安排。

空气凝滞了片刻。老钱的眼神,像两枚冰冷的钉子,将云清朗牢牢钉在原地。秦阿婆……那个住在破败旧屋里,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百岁老人。他帮老钱处理他儿子那桩不可言说之事时,曾隐约感觉到这位阿婆在暗处投来的、洞悉一切的目光。看来,那并非错觉。

“……好。”云清朗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什么时候?”

“现在。”老钱吐出的两个字斩钉截铁,“阿婆……等着的。”

和当初一样,云清朗再次踏上了去秦阿婆家的路,不同的是,这次同行的人变成了老钱。比起陈默,老钱是真正的沉默,一路上除非必要,老钱一直在闭目养神。

下了车,老钱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脚步沉重得如同拖着一副无形的枷锁。云清朗沉默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不知是什么成分的泥泞里,发出“噗叽噗叽”令人不适的声响。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秦阿婆那间孤零零的破败小屋。

快接近时,风,不知何时悄然变大了,走在前面的老钱脚步猛地一顿,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背对着云清朗,肩膀微微耸动起来。云清朗的心也跟着一沉。

“……清朗。”老钱的声音飘过来,被风撕扯得破碎,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昨晚上……我梦见那小子了。”

云清朗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风掠过坟头荒草的“沙沙”声似乎更响了。

“他……他就在我床头站着,”老钱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血块,“他说……‘爸,别难受了,是我自己选的路。’他说……‘多亏了云哥,不然我连道个别都找不到门儿……’”老钱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说……‘替我……好好谢谢云哥。’”

一阵猛烈的风打着旋儿扑过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云清朗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再放下手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的荒草丛里,几点幽绿、飘忽的光点无声地浮起,如同鬼火般跳跃了一下,又倏地熄灭在浓重的黑暗里。他心头微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老钱没有回头,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被呜咽的风声吞噬了大半。

“走吧。”云清朗低声说,声音有些发紧。他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老钱微微颤抖的手臂。那只手臂僵硬得像一段枯木。

两人不再言语,沉默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般穿过了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坟场。秦阿婆那间低矮、墙皮剥落的小屋,在昏暗中显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头疲惫伏卧的老兽。

老钱熟门熟路地绕到小屋侧面。那里根本没有门铃,只有一根从破窗棂里垂出来的、油腻发黑的细绳。他伸出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抓住那根绳子,用力拽了三下。

吱呀——

片刻后,小屋那扇歪斜、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草药味、陈年香灰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深埋地底的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门缝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

一个苍老得如同枯树皮摩擦的声音,从那片黑暗中幽幽地飘出来,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和洞悉一切的漠然:

“来了?进来吧。灯……省着点。”

老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率先侧身挤进了那道狭窄的门缝。云清朗紧随其后,一脚踏入屋内,浓烈的气味瞬间将他包裹。眼前一片纯粹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脚下踩着的泥地传来冰冷潮湿的触感。

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这黑暗中是否真的有人存在时,“嗤啦”一声轻响。

一点微弱的光亮,在屋子中央蓦然跳起。

那是一盏极其古旧的、布满油垢的豆油灯。灯芯捻得很小,昏黄如豆的火苗虚弱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被周遭沉重的黑暗压灭。这点可怜的光晕,仅仅照亮了灯盏周围一小圈范围,勾勒出一个盘腿坐在矮旧蒲团上的佝偻身影。

秦阿婆。

她瘦小得惊人,整个人裹在一件同样看不出原本颜色、缀满补丁的宽大旧袄里,像一堆随时会散架的枯骨。稀疏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之刀狠狠劈砍过无数遍的朽木。然而,就在这具看似油尽灯枯的躯壳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绝非百岁老人应有的浑浊。那双深陷在褶皱中的眼睛,在昏黄摇曳的灯火映照下,竟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锐利无比的光芒。当这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云清朗脸上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瞬间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某种非人的审视之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坐。”秦阿婆的声音干涩而短促,如同砂砾摩擦。

老钱默不作声地拖过旁边一个同样矮旧的、布满灰尘的小板凳,自己先坐下了,腰背佝偻得更深,头也垂得很低,仿佛不敢直视那盏灯和灯下的老人。云清朗也依言在另一张同样破旧的小凳上坐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

小屋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豆油灯芯燃烧时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方寸之地,被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气味所冻结。秦阿婆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云清朗的脸,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古物,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久远的预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秦阿婆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她那只枯瘦如鹰爪、指甲又长又黄的手,从宽大的旧袄袖口里伸了出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越过昏黄灯火的微光,一把抓住了云清朗搁在膝盖上的手腕!

她的手冰冷得像一块深埋地下的石头,力气却大得惊人,指关节如同铁箍般紧紧扣住他的腕骨。云清朗浑身一僵,感觉一股冰线顺着被抓的手腕急速蔓延向全身。

“娃子,”秦阿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回响,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云清朗的心上,“你……天生带着‘眼’呢。”

云清朗心头剧震!这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言说!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那只枯手攥得更紧。

“别怕。”秦阿婆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悲凉,“生下来就能看见些别人瞧不见的‘脏东西’,是不是?躲不开,甩不掉,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云清朗强装的镇定,“老钱家小子的事儿,你看见了,也插手了。那点微末手段,也是自己瞎琢磨的吧?”

云清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僵硬地点了点头。老钱在旁边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看看秦阿婆,又看看云清朗,嘴唇哆嗦着,终究没发出声音。

“可惜了,”秦阿婆的声音陡然转低,带着一种沉入谷底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苍凉,“老婆子我……熬干了。油尽灯枯,没几天好活了。”昏黄的灯火跳跃了一下,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那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蒙上了一层灰翳,如同蒙尘的明珠。

“这点吃饭、活命、保平安的土法子,”她攥着云清朗手腕的枯手微微用力,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里,浑浊的眼底却迸发出最后一点灼人的光,“不能带进土里烂掉!你得学!”

学?云清朗彻底懵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老钱,老钱也是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

“不是白教!”秦阿婆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在狭小黑暗的屋子里竟有几分尖利,震得油灯火苗一阵狂跳。她松开云清朗的手腕,那只枯手转而指向屋子角落那片被黑暗吞噬得更深的地方。

“老婆子就这点念想!”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执拗,穿透浓重的黑暗,“你学了本事,就得替老婆子……照看个人!”

云清朗和老钱顺着她枯瘦手指的方向望去。屋角的黑暗浓得像墨汁,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更模糊的、靠着墙的轮廓,像是一堆杂物,又像是一个人蜷缩在那里。

“二狗!死哪儿去了?滚出来!”秦阿婆厉声喝道,声音在黑暗里激起回响。

角落的黑暗蠕动了一下。接着,一个身影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从那片浓稠的阴影里“蛄蛹”了出来。

昏黄的灯火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

一头染得极其刺眼的、如同劣质稻草般的金发,根根倔强地竖着。耳朵上至少穿了三个亮闪闪的耳钉,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吓人的、在微光下泛着贼光的“大金链子”。身上是件花里胡哨、印着巨大骷髅头的紧身t恤,袖子撸到肩膀,露出两条算不上健壮、但布满了意义不明的青色纹身的胳膊。下身是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裤脚堆在沾满泥污的球鞋上。

完全一副城乡结合部小混混的标准行头。

他趿拉着一双同样脏兮兮的人字拖,拖着脚步走到油灯光晕的边缘,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不耐烦、桀骜和深深无奈的表情。他歪着头,斜睨着坐着的云清朗和老钱,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那样子,活像一头被强行拖出巢穴、浑身炸毛的野狗。

“喏,”秦阿婆用下巴点了点这金毛混混,语气里听不出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王二狗。老婆子捡的命,也就算老婆子的孙子了。”

王二狗?孙子?云清朗和老钱都愣住了。眼前这打扮、这气质,跟想象中秦阿婆那神秘传人的形象,简直是云泥之别!

“婆!”王二狗不满地拖长了调子叫了一声,声音倒还算清亮,只是腔调流里流气,“大半夜的,又搞啥子嘛!我游戏刚开黑……”

“闭嘴!”秦阿婆一声断喝,浑浊的眼睛瞪过去,竟让那桀骜的金毛小子缩了缩脖子,悻悻然地闭了嘴,只是那眼神依旧在云清朗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不信任。

“这小子,”秦阿婆喘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复杂,“除了念书不行,字认得一箩筐就顶天,其他……倒是灵光得很。”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奈的事实,“力气活,跑腿活,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打听个消息,钻个门路……甚至修个车、通个下水道,都比你强!”她枯瘦的手指又点了点云清朗,语气不容置疑,“以后……你照看着他!他帮你!”

云清朗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不靠谱”气息的王二狗,再看看灯下气息奄奄却目光灼灼的秦阿婆,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推拒的宿命感同时压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阿婆,这……”

“就这么定了!”秦阿婆猛地打断他,带着一种行将就木之人最后的霸道。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体在蒲团上痛苦地蜷缩、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那咳嗽声空洞而剧烈,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听得人心惊肉跳。

“婆!”刚才还一脸桀骜的王二狗脸色瞬间变了。刚才的不耐烦和戒备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惊慌和焦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快得惊人,根本不像刚才那副懒散模样。他跪倒在秦阿婆身边,一手极其自然地、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她枯瘦佝偻的背脊,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自己那件花里胡哨的紧身t恤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旧铁盒,熟练地打开,拈出一片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片。

“水!快!”他头也不回地低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云清朗还没反应过来,老钱已经下意识地起身,慌乱地在小屋昏暗的角落里摸索,很快端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凉水。

王二狗看都没看那碗,小心翼翼地将药片凑到秦阿婆嘴边,声音瞬间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哄劝的意味,与刚才的流里流气判若两人:“婆,张嘴,啊——乖,吃了就不咳了……”

秦阿婆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却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开嘴。王二狗小心翼翼地将药片塞进她嘴里,然后接过老钱手里的破碗,自己先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水温,才将碗沿凑到阿婆干裂的唇边,一点点地喂她喝水。

昏黄的灯火下,那染着刺眼金发、戴着大金链子、纹着花臂的混混,此刻低眉顺眼,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拍背的节奏沉稳而耐心,喂水的动作专注而温柔。那副混不吝的皮囊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份沉甸甸的、笨拙又赤诚的孝心。这一幕,无声地撞在云清朗心上,远比任何言语更有力。他默默地看着,喉头有些发堵。

秦阿婆艰难地咽下药片和水,剧烈的咳嗽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她疲惫地靠在王二狗并不算宽厚、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可靠的臂弯里,浑浊的眼睛再次看向云清朗,里面是燃烧到尽头的烛火,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娃子……”她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缕游丝,却带着最后的力量,“老婆子……说话算话。本事……教给你。二狗……交给你。他……他心不坏……就是……没走上正路……”她的目光在王二狗那张写满担忧的金毛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最终又落回云清朗身上,“替我……看着他点……别……别让人欺负了……”

“婆!”王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搂住阿婆瘦小的身体,“你别瞎说!你好着呢!我明天就去找车!咱们搬!搬城里去!住大医院旁边!我养你!”

秦阿婆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极其费力地、轻轻地拍了拍王二狗紧搂着她的胳膊,浑浊的眼里似乎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水光,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慈祥的弧度:“傻小子……城里……吵……老婆子……认这老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就……就这儿了……挺好……”

话音未落,她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靠在王二狗怀里,呼吸变得微弱而悠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沉入了昏睡。那盏豆油灯的火苗,在她阖眼的瞬间,猛地向上窜了一下,随即又虚弱地低伏下去,光影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剧烈地摇晃,将王二狗紧抱着阿婆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凝固成一幅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剪影。

*

接下来的七天,对于云清朗而言,像是一场被强行拖入的、光怪陆离的噩梦。他白天强撑着应付那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夜幕一降临,便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匆匆赶到城郊那片荒凉破败之地,踏入秦阿婆那间弥漫着浓烈草药、香灰与腐朽气息的黑暗小屋。

小屋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只有那盏污垢斑驳的豆油灯,在屋子中央摇曳着昏黄微弱的光晕,成为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秦阿婆枯槁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沟壑纵横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她那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灯下亮得惊人,牢牢锁定着云清朗,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穿透灵魂的审视。

“看水!”秦阿婆的声音干涩而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枯瘦的手指将一个盛满浑浊井水的粗陶碗推到云清朗面前。水面在摇曳的灯火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静心!凝神!把你那双‘眼’,给我沉下去!”

云清朗依言定睛凝视。起初,水面只有灯火的倒影和他自己模糊的轮廓在晃动。渐渐地,随着他精神的高度集中,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膜被刺破。那浑浊的水面下,竟真的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扭曲、难以名状的景象!有时是纠缠翻滚的灰色雾气,有时是破碎不成形的、一闪而过的狰狞面孔,甚至有一次,他清晰地“看”到水面下浮现出一只枯瘦惨白、指甲漆黑的手,猛地向他抓来!他惊得猛然后仰,撞翻了身后的破板凳,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怕什么!”秦阿婆厉声呵斥,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那是‘秽气’!聚了形!记它的纹路!记它散开的方向!左旋是冲撞,右旋是阴怨!这才是‘看水’的本事!不是让你看戏!”她抓起一把不知名的干草灰,狠狠撒进碗里。那水面下扭曲的景象和惨白的手爪,在灰烬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发出无声的“嗤嗤”声,剧烈地翻腾了几下,迅速消散无踪,只剩下浑浊的水和漂浮的草灰。

“梦兆!”秦阿婆又推过来一个边缘豁口的小瓦罐,里面是半罐粘稠如墨的液体,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活人夜游,生魂不稳。梦里的东西,半真半假!记好了:见水漫金山,主阴债缠身;见大火焚屋,主阳火将熄;见故人梳头……哼!”她冷哼一声,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森冷的弧度,“那是讨债的鬼,嫌你手脚慢了!得赶紧送!”

她随手从旁边一个破布袋里抓出几张粗糙发黄的草纸,又摸出一截磨秃了头的旧墨锭,塞到云清朗手里:“画!破秽符!驱梦魇的!心要诚,手要稳!一笔错,狗屁不通!”她枯瘦的手指在草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扭曲如蛇虫盘绕的符号,笔划转折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照着这个来!气跟着笔尖走!别他娘的软绵绵!”

云清朗屏息凝神,指尖捏紧那秃头墨锭,小心翼翼地落下第一笔。那粗糙的草纸仿佛带着某种阻力,墨汁滞涩难行,笔下的线条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毫无秦阿婆演示时那股隐而不发的力量感。

“软脚虾!”秦阿婆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鄙夷,“用你的‘气’!那点能看见脏东西的‘气’!灌进去!当它是你身体里流的血!”

云清朗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老人刻薄的言语,将所有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努力去感知、去调动体内那股从未被他真正掌控过的、若隐若现的冰凉气息。他尝试着,笨拙地将其引导向握笔的手指。笔尖下的墨线似乎真的流畅了一丝,微微泛起一层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极其微弱的凉意。

“哼,算你还有点根骨。”秦阿婆冷眼瞧着,哼了一声,算是勉强认可。

第七夜,课程接近尾声。秦阿婆的气息明显比前几日更弱,说话时胸腔里如同塞着一个破风箱,嘶嘶作响。她颤巍巍地从一个上了锁、包浆厚重的小木箱底层,摸出一本册子。那册子不知是什么材质,非纸非皮,颜色暗沉发黄,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着比草药更浓烈的古老气息。封面上没有字迹,只画着一个极其简约的、首尾相衔的环形图案。

“拿着。”秦阿婆将册子重重拍在云清朗手里。入手冰凉沉重,仿佛托着一块寒铁。“老婆子压箱底的……一些旧事记载,还有……几样土方子。留着……以后……慢慢琢磨。”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云清朗,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烙印在眼底,“二狗……你答应过老婆子的……别……别让他走歪了……”

交代完最后一句,秦阿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沉重地喘息着,眼皮再也无力抬起。王二狗一直沉默地守在屋角那片最深的阴影里,此刻才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熟练而轻柔地将阿婆揽靠在自己身上,让她躺得舒服些。昏黄的灯火映着他染得刺眼的金发和那张写满阴郁与担忧的脸,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看向云清朗手中那本古老册子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好奇,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秦阿婆是在第九天的清晨走的。

云清朗接到王二狗电话时,手机那头的声音嘶哑、冰冷,像一块被冻透了的石头:“婆……没了。”

他赶到那间破败小屋时,老钱已经先一步到了,正佝偻着背,默默地帮忙擦拭秦阿婆生前坐的那张破旧小方桌。桌子上,那盏陪伴了老人不知多少岁月的豆油灯,灯盏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灯油凝固在缝隙边缘,像一道干涸的黑色泪痕。灯旁,那只秦阿婆常用来看水的粗陶碗,碗底赫然裂成了三瓣,歪歪扭扭地散在桌面上。角落里,王二狗用来存放各种草药、杂物的几个破罐子,也无一幸免,全都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更令人心惊的是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昨夜还好好的,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瞬间焚烧过,所有的叶子在一夜之间彻底枯黄、卷曲、凋零,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只向天控诉的绝望巨爪。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草木急速腐败和泥土腥气的味道,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王二狗就站在那棵一夜枯死的槐树下。他换掉了那身扎眼的混混行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黑布衣裤,大概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阿婆的旧物。刺眼的金发被他胡乱地压在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工人帽下。他背对着院门,肩膀绷得死紧,微微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的手,暴露着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下葬的日子定在三天后,在城西那片更偏僻、更荒凉的乱葬岗边缘,是老槐树枯死前就选好的地方。那天天气诡异得很。天空是那种明晃晃的、毫无遮拦的惨白,一轮苍白无力的太阳高悬着,刺得人眼睛发痛,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然而,就在那口薄薄的、刷着劣质黑漆的棺材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泥土开始覆盖上去的时候,天空毫无征兆地飘起了雨丝。

不是乌云带来的雨。头顶依旧是那片刺目的、苍白无云的天空。雨丝却细密地、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带着一种沁骨的凉意,落在滚烫的土地上,腾起一片氤氲的白气。阳光穿过这细密的雨帘,在湿漉漉的坟头周围,折射出无数道细小、跳跃的光晕。

当最后一锹泥土拍实,简陋的木碑竖起时,奇迹发生了。

一道清晰、完整的七彩虹桥,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跨越了灰蒙蒙的乱葬岗上空,一端似乎就落在秦阿婆那湿漉漉的新坟之上!虹桥色彩纯净、饱满,在苍白日光和蒙蒙雨帘的映衬下,美得近乎虚幻,与周遭荒凉破败的景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老钱看得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喃喃道:“老天爷……开眼了?阿婆……阿婆这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跪在坟前、低垂着头颅的王二狗,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横跨在阿婆坟头的彩虹,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不甘,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婆!”他嘶哑的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里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没有哭嚎,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道彩虹,对着那方新土,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狠狠砸在湿润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他保持着这个额头触地的姿势,几秒钟后,才猛地直起腰,沾满泥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又重生的火焰。他不再看那彩虹,也不再看那坟头,而是转向站在一旁的云清朗和老钱,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冷的石头上:

“婆,城里铺子,我盘好了。”

*

“槐荫巷17号”。

一块崭新的、黑底金字的木质招牌,端端正正地悬挂在省城老城区一条闹中取静、绿树成荫的小巷深处。门脸不大,古旧的门板被重新刷了桐油,透出温润的光泽。门口两侧,王二狗不知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换来两盆虬枝盘曲的老石榴树盆景,给这间新开张的小铺增添了几分沉静的气息。

云清朗站在门口,抬头看着那块招牌。阳光透过巷子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槐荫巷17号”几个字上,跳跃着。名字是老钱起的,说是有念想。地方是王二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短短半个月内谈下来的,位置、租金都出乎意料地合适。装修也是他一手操持,没让云清朗操半点心,只让他把秦阿婆留下的那本古老册子和一些用得上的“家伙什”搬了过来。

王二狗此刻正蹲在店门口,拿着块破布,使劲擦拭着门槛上一块顽固的污渍。他摘掉了那顶旧工人帽,那头刺眼的金发重新暴露在阳光下,但似乎比之前顺眼了些,大概认真洗过。那身紧身骷髅t恤和大金链子也消失了,换成了简单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只是耳朵上的耳钉还倔强地闪着光。他干得很专注,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用力时手臂上的纹身线条也跟着起伏。

“清朗哥,里面都拾掇利索了,”他擦完门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指了指店内,“那本‘天书’……哦不,婆留下的册子,我放你那张老榆木桌上了。还有那面铜镜,也摆上了。”他顿了顿,眼神瞟向巷口,声音压低了些,“对了,我刚出去买螺丝刀,听巷口开小卖部的张婶说,她家隔壁那栋老楼,这几天半夜总听见有女人哭,哭得瘆人……你说……要不要……”

云清朗点点头,没说话,抬步走进了这间属于他的“新家”。屋内光线柔和,弥漫着新木器和淡淡草药混合的气息。靠墙是一排古朴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旧书和他自己的笔记。屋子正中,是一张宽大的、带着天然木纹的老榆木桌,桌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桌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本秦阿婆临终前郑重交付给他的古老册子,封面上那个首尾相衔的环形图案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仿佛带着某种深邃的韵律。

右边,则是一面边缘铸着模糊夔纹、镜面却异常光洁的铜镜。这镜子也是秦阿婆压箱底的物件之一,据她说能照见一些寻常镜子照不出的东西。

云清朗的目光在册子和铜镜之间逡巡了一下,最终,手指还是落在了那本古旧册子粗糙的封面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涌上心头。承诺,传承,还有未知的责任,都沉甸甸地压在这本书里。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郑重,缓缓翻开了封面。

册子内页的纸张极其坚韧,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古铜色。上面的字迹并非墨写,而是一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笔迹古拙有力,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沧桑感。记载的内容驳杂深奥,大多是些古老的符号、仪式、禁忌以及一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异事”记录。

他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过,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字迹和图案。当翻到大约册子中间偏后的一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这一页的记载似乎与前面不同,字迹显得相对较新,虽然依旧用的是那种暗红的颜料,但笔触少了些古拙,多了几分属于近代的、略带潦草的意味。而在这片相对较新的记载上方,赫然画着一个极其简约的图案——一个扭曲的、首尾相连的环形!

云清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这图案,与封面那个如出一辙!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新字迹的开头。暗红的颜料,清晰地勾勒出两个触目惊心的字:

**陈默!**

嗡——!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击了云清朗!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沉重的榆木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陈默?那个几天前才和自己深夜畅谈、刚刚离开不久的朋友?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秦阿婆这本神秘莫测、记载着无数诡异之事的古老册子里?

就在他心神剧震、眼前发黑的刹那!

呼——!

一股极其突兀的、毫无征兆的穿堂风,猛地灌进了安静的工作室!那风阴冷刺骨,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瞬间卷起桌面上的几张空白黄表纸,吹得哗啦作响!

几乎是同时,摆放在古册旁边的那面铸着夔纹的铜镜,镜面之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凝结起一层浓重、细密的水珠!仿佛镜子内部突然涌出了冰冷的寒气!

“清朗哥?!”门口传来王二狗惊疑的叫声,显然他也感觉到了那股突如其来的邪风和骤降的温度。

云清朗猛地抬头,视线越过被风吹得乱舞的纸页,死死盯住那面瞬间蒙上厚厚水雾的铜镜。镜面一片模糊,只能映出他自己扭曲变形的影子。

然而,就在那一片白蒙蒙的水雾深处,他仿佛看到……一个极其模糊、极其黯淡的、长头发的女人轮廓,正紧贴在那冰冷的镜面之后!

一股寒意,比刚才那股阴风更加刺骨,瞬间从云清朗的尾椎骨炸开,直冲头顶!他猛地想起王二狗刚才在门口说的话:巷口张婶家隔壁的老楼……半夜……女人的哭声……

而秦阿婆册子上,那暗红如血的两个字——陈默——此刻正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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