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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说是训练三个月,一再延期。眼看七月的天,闷得像个倒扣的蒸笼。蝉鸣在窗外扯着嗓子嘶叫,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头发慌。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窗外那棵老槐树耷拉着叶子,病恹恹的。

自打上回帮张明寻回他爹那副埋没荒野几十年的遗骨,王二狗这名号,在十里八乡像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响。王二狗不想弄脏市中心的房子,就索性搬回了槐荫巷17号。原本只是些鸡毛蒜皮、邻里口角的小事,如今竟也掺进了些叫人听着心里发毛的古怪。工作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香火味,混合着汗味,还有各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气息。

云清朗缩在角落里一张吱嘎作响的竹椅上,后背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在烈日下曝晒了太久、裂开无数口子的旱地,干得冒烟,每一道缝隙都渴望着甘霖的滋润。他跟着王二狗学看香的日子不算短了,从最初的懵懂、敬畏,到如今勉强能依葫芦画瓢地完成点香、观烟、看灰那一套流程,甚至偶尔也能在王二狗眼神示意下,磕磕巴巴地解读出一点香火传递的模糊信息。可这种“长见识”,并未带来多少通透,反而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油污的毛玻璃看世界,影影绰绰,憋闷得很。

他渴望着真正的“雨露”,渴望着能像王二狗那样,一眼望进人心深处,将那香火中无声的悲欢离合、因果纠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这谈何容易?王二狗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偶尔扫过他时,里面沉淀的东西深不见底,让云清朗觉得自己那点微末道行,简直像个笑话。

一对母子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静。

槐荫巷17号的堂屋里,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云清朗看着眼前这位憔悴的女子,她身上的衣物料子不差,剪裁也得体,依偎在她腿边的男孩,穿着一身时下流行的童装,小皮鞋锃亮,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像个小模特。然而,他那双本该清澈灵动的眼睛,却像蒙了层灰,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也没有孩童该有的神采。

云清朗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王二狗坐在旁边那把太师椅上——此刻,王二狗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于胸的淡漠。他年纪虽轻,但那双眼睛却因为常年混迹于市井底层,看透了太多腌臜龌龊,早已练就了洞悉世情的锐利,此刻正平静地扫过那对母子,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又来了”的习以为常。

男孩约莫七八岁光景,他低垂着头,紧紧贴着女人的腿。女人的手攥得很紧,指关节都泛了白,仿佛一松手,这孩子就会化烟散去。

女人牵着孩子,几乎是拖着步子,穿过堂屋里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径直走到王二狗那张磨得油亮的旧八仙桌前。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像是长途跋涉终于找到水源的旅人,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王先生……求您……给看看我这孩子……他……他……”

她的话音未落,一直紧贴着她、仿佛对外界毫无知觉的男孩,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激得他头皮一阵发麻。男孩的脸异常苍白,嘴唇却是一种不健康的乌紫色。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死寂!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灵动和光彩。瞳孔深处,只有一片茫然的、凝固的黑暗,直勾勾地,穿透了眼前的人群,望向虚空中的某个不存在的点。

这眼神,绝非懵懂无知,更像是……魂魄被生生抽走了大半,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人间游荡。

“他……他这是怎么了?”旁边一个等着问事的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女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刺激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我也不知道啊!王先生!”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好端端的……突然就这样了!叫他没反应,吃饭不知道张嘴,走路自己撞墙!像个……像个呆子!木头人!夜里……夜里有时候还……”她猛地刹住话头,似乎那后半句是更深的恐惧,不敢宣之于口,只是死死搂住男孩僵直的身体,呜咽起来。

王二狗一直半眯着眼,像在打盹。直到女人哭出声,他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在女人脸上扫过,又缓缓移到男孩身上,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上停留了几秒。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像在掂量一件货物的成色。末了,他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生辰。”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女人如蒙大赦,慌忙报出一串数字:“癸未年,丁巳月,乙酉日,午时三刻……”

王二狗听完,没做任何表示,只是下巴朝旁边堆着香烛的条案抬了抬,浑浊的目光转向角落里正看得心惊肉跳的云清朗:“云哥,你来。”

云清朗心头猛地一跳!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莫名的寒意和骤然加速的心跳,站起身。腿脚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稳住,走到条案边。手指在一把新拆封的线香上划过,最终捻出三支颜色匀净、笔直的。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定了定神。他按照王二狗反复强调的规矩,双手持香,对着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神像图,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每一次躬身,他都努力凝聚心神,试图感应那冥冥中的联系。

然后,他走到八仙桌前,将香稳稳地插入香炉里积满的香灰中。香炉就摆在离那男孩不到三尺远的地方。他摸出火柴盒,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嗤啦一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凑近香头。

三缕青烟袅袅升起。

云清朗屏住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三支燃烧的香。这是他的功课,也是王二狗给他的“考题”。他调动起全部所学,竭力捕捉香火燃烧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烟柱的粗细、弯曲的方向、上升的速度、色泽的深浅……

然而,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三缕青烟,并未如往常般,或直冲而上,或左右盘旋,或纠结缠绕……它们升腾到约莫半尺高的地方,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粘稠的墙!

烟雾瞬间变得滞重无比,不再是轻盈的飘散,而是如同被煮沸的浓粥,剧烈地翻滚、搅动、膨胀!灰白色的烟雾团成一团浑浊的、不断扭曲变幻的云,就在男孩头顶上方不足一尺的地方疯狂涌动,仿佛里面困锁着无数挣扎嘶吼的灵魂。那烟雾的边缘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污秽感,非但没有向上散开,反而隐隐有下沉之势,沉沉地压向男孩那颗低垂的头颅。

香灰的燃烧更是诡异。三支香的火头忽明忽灭,闪烁不定,颜色也变幻无常,时而暗红如凝血,时而又泛出一点诡异的惨绿。本该笔直落下的香灰,竟变得极其粘稠,如同融化的蜡烛油,一滴滴、一坨坨地向下滴坠、粘连,在香柱上堆积起丑陋扭曲的疙瘩,仿佛凝固的泪痕与脓疮。

云清朗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从未见过如此混乱、污浊、充满恶意的香象!这绝非寻常的“看不清”,而是某种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力量,在粗暴地搅乱、遮蔽、甚至污染着香火所要传递的信息!他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那男孩——男孩依旧低着头,对头顶那片恐怖的烟云毫无反应,只是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浑浊的烟雾映照下,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冷汗瞬间浸透了云清朗的后背。他强迫自己再次凝神细观,试图从那片翻滚的混沌中捕捉到一丝清晰的脉络。可那烟雾只是更加狂乱地搅动,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恶意揉搓。香灰滴落的速度在加快,在香柱上堆叠出令人心悸的形状。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腐朽气息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了整个堂屋,连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都噤了声,不安地挪动着身体。

“如何?”王二狗干涩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云清朗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经冰凉一片。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痛,声音带着明显的挫败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我……我看不清!全是乱的!那烟……那灰……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了,搅成了一锅浑汤!”他急切地指向男孩头顶那片依旧在翻腾的污浊烟云,指尖都在发颤。

王二狗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再次落在那女人身上,这一次,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强撑的伪装,直刺心底最深的角落。他没有追问云清朗,反而对着那几乎被绝望压垮的女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打电话。叫家里人来,把这娃儿接回去。”

女人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接……接回去?王先生!他……他这样……”

“现在,立刻!”王二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威压,瞬间盖过了女人的哭腔,“娃儿在这儿,没用!只会更糟!想救他,就按我说的办!”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得一哆嗦,看着王二狗那深潭般不见底的眼神,又看看身边木头人似的儿子,巨大的无助终于彻底击溃了她。她抖着手,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半天才按下一个号码,带着浓重的哭音对着话筒那头语无伦次地喊:“喂……喂?是我……快……快来王先生这里……把……把小宝接走……对,马上……别问为什么!快来啊!”她几乎是吼着挂断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旁边的长凳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堂屋里鸦雀无声,只剩下女人压抑的抽泣和窗外愈发聒噪的蝉鸣。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王二狗半眯着眼,像一尊泥塑的菩萨,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云清朗站在香炉边,心头的疑云却越来越浓。师父为何执意要支开孩子?那香象的诡异混乱,莫非根源不在孩子本身?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过。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年轻女人不耐烦的抱怨:“催命啊!大热天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时髦、烫着卷发的年轻女人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情愿,目光扫过瘫软哭泣的女主人,又落在呆立一旁的男孩身上,撇了撇嘴:“小宝,过来!”

男孩对呼唤毫无反应,依旧像根木头桩子戳在那里。年轻女人皱紧眉头,几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拽住男孩的胳膊,动作粗鲁地往外拖:“走了!磨蹭什么!”男孩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和挣扎,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拖出了门。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灼热的空气和年轻女人的抱怨声。堂屋里只剩下王二狗、云清朗,以及那个几乎哭晕过去的女人。看热闹的其他人早就被王二狗请回去了。

王二狗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如两把冰冷的锥子,直直刺向那女人。他不再拐弯抹角,声音低沉而直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女人心上:

“现在,没人了。说吧,那娃儿,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你亲生的?”

这句问话,如同晴天霹雳!

女人捂着脸的手猛地僵住,哭声戛然而止。她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身体剧烈地一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冲刷得狼藉不堪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纸。她惊恐万分地瞪着王二狗,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过去。那眼神,充满了被彻底看穿、剥光伪装的巨大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震动。

云清朗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王二狗这一问,太过突兀,太过尖锐!但女人这如遭雷击的反应,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深埋在黑暗里的真相!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眼睛死死盯住女人。

王二狗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迫人,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冷酷:“说!”

这一个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人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断。她身体一软,从长凳上滑落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呜……呜哇——!” 积蓄已久的悲痛、委屈、恐惧和那难以启齿的秘密,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汹涌而出。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凄厉得如同濒死的野兽。

“我……我苦命的囡囡啊!”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额头上磕出的血痕,狼狈不堪,眼神却因巨大的悲痛而亮得吓人,“她才九岁!九岁啊!放学过马路……就……就让那挨千刀的货车给……给卷走了哇!囡囡……我的囡囡……”她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几乎要断裂,仿佛要抓住那早已消逝的骨肉,“我抱着她……那么小……那么软的身子……都……都凉透了……凉透了啊!”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堂屋里回荡着她肝肠寸断的悲鸣。云清朗只觉得鼻子发酸,心头沉甸甸的,几乎不敢去看女人那痛彻心扉的脸。

哭声渐渐转为绝望的呜咽,女人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也随着女儿一同去了。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木然地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满了毒汁:

“囡囡没了……天都塌了……那个没良心的男人……那个畜生!他……他竟然在外面早就有了人!孩子……孩子都生了!就是……就是刚才那个小宝!那狐狸精……仗着年轻……又搭上了更有权有势的主儿……嫌这孩子是个拖油瓶……不要了!像扔垃圾一样……扔了!”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剧烈颤抖:“那男人……他跪着求我!说他不能没有儿子……说那女人心狠……孩子送孤儿院就毁了……说……说让我养着……就当是囡囡回来了……呜呜呜……”她又哭了起来,这次是悲愤交加的痛哭,“我……我那时丢了魂啊!看着那孩子……小小的……没娘疼……没爹真心要……跟我囡囡走的时候差不多大……我……我鬼迷了心窍啊!我……我把他接回来了……”

云清朗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这看似平常的“痴傻”背后,竟藏着如此惨烈的人伦悲剧!一个失去亲生女儿的母亲,被迫抚养丈夫背叛的产物——那个被生母遗弃的私生子!这其中的煎熬、怨恨、扭曲的移情……简直令人窒息!

“起初……起初还好,”女人抽噎着,声音破碎不堪,“他……他不爱说话,呆呆的……我就当他是吓着了。可……可后来……越来越不对劲!夜里总惊醒,瞪着眼睛看黑处……白天……白天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魂都没了!有时候……有时候……”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仿佛黑暗中潜伏着噬人的怪物,“他……他会突然用……用我囡囡的声音……喊‘妈妈’!就在我耳朵边上!那声音……那声音……一模一样啊!”

女人说到这里,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她:“王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囡囡……囡囡她……她恨我?恨我养了别人的孩子?她……她缠着小宝?是不是啊?!”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诡异的香象,男孩空洞的眼神,女人描述的恐怖情形……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他猛地看向王二狗。

王二狗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对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直接回答女人的问题,反而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香炉里那三支还在燃烧、却依旧搅动着浑浊烟气的香。香灰堆积得更多了,形状扭曲怪异。

“你看那香,”王二狗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混沌如沸汤,灰浊似脓疮。这不是病,是怨!是冲不散的执念,化不开的业障!”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转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女人:“你待那孩子如何?是真心当他是你囡囡的影子,填补你心里那个淌血的窟窿?还是……每每看着他,就想起那个负心的男人,想起那个夺走你丈夫、如今又抛弃骨肉的狐狸精?你心底深处,是不是也有一丝……恨屋及乌?”

这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诘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女人最隐秘的伤口上!

女人浑身剧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连哭泣都停滞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至渗出血丝,眼神剧烈地挣扎着,充满了痛苦、羞愧和无法辩驳的惊惧。她无法回答。王二狗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内心。她养着这个孩子,有怜悯,有移情,但夜深人静,看着那张酷似其生母眉眼的稚嫩脸庞,丈夫背叛的耻辱、失去女儿的锥心之痛,便如同毒蛇般噬咬她的心。那一丝潜藏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怨恨,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滋生。

王二狗不再看她,手指却探入怀中,极其珍重地摸出一个小小的、颜色深沉的油纸包。那油纸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磨损。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三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线香。香体呈一种温润的深褐色,比寻常的香似乎略粗一些,上面隐约可见细密的、不规则的天然纹理,散发着一种极其淡雅、近乎于无的草木清气,若有若无,却奇异地瞬间冲淡了堂屋内原本浑浊压抑的香火气息。

云清朗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他从未见王二狗拿出过这种香!这三支香看似普通,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与通透,仿佛内蕴光华。

王二狗没有解释,只是极其郑重地用双手捻起这三支奇异的香。他没有再拜神像,而是直接走到香炉边,目光沉凝如水。他伸出食指,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稳定地,将香炉里那三支还在燃烧、冒着浑浊烟雾的旧香,一支、一支地,生生按灭在厚厚的香灰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掐灭的不是香火,而是某种污秽的源头。

炉中最后一丝浑浊的青烟不甘地扭曲了一下,彻底消散。

堂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女人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王二狗将三支新香稳稳地插入尚有余温的香灰中。这一次,他没有用火柴,而是从袖中摸出一个古旧的黄铜火镰。嚓!火石碰撞,溅起几点细小的火星,精准地落在三支香的顶端。

几乎就在火星接触香头的一刹那——

嗤!

三缕纯净得近乎透明的青色烟柱,如同三支离弦的利箭,笔直地、迅猛地冲天而起!没有一丝一毫的弯曲和盘旋,瞬间冲破了堂屋内原本沉闷滞重的空气,直贯屋顶!那烟柱凝而不散,带着一种凛冽的清气和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清冽、微带凉意的草木异香,如同无形的涟漪,温柔又坚定地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这香气并不霸道,却奇异地驱散了先前那股令人作呕的浑浊感和压抑感,连女人那撕心裂肺的悲泣都仿佛被这清冽的气息抚慰、沉淀了几分。

云清朗看得目瞪口呆,心头剧震!这三支香燃起的烟象,与他之前点的那三支形成的混沌污浊,简直是云泥之别!这是何等纯粹、何等强大的力量?

王二狗凝视着那三缕笔直冲霄的清烟,眼中映着香火的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女人和云清朗的心上:

“看清了么?香火通灵,映照的是人心。那孩子身上的‘痴傻’,是怨念缠身!是你亲生女儿,那早夭的囡囡,她散不去的执念!”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跪在地上、已然忘记哭泣、只是呆滞地张着嘴的女人:

“她恨啊!”

“她恨自己无辜横死,阳寿未尽!更恨你——她的亲娘!恨你竟把本该全部给她的、独一无二的母爱,分给了那个夺走她父亲、毁了她家庭的女人的孩子!那孩子身上,流着她最恨之人的血!她小小的魂魄,如何能安息?如何能不怨?那怨气,缠着那孩子,也……困着你自己!”

“轰隆!” 王二狗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在狭小的堂屋中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真相,狠狠砸在跪伏于地的女人心上,也狠狠撞在云清朗的认知壁垒上!

女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惨白如白纸。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口,身体剧烈地向后一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破碎、完全不似人声的“嗬——”,随即双眼翻白,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额角方才磕破的地方,渗出的血珠在惨白的皮肤上蜿蜒,触目惊心。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几个等着问事的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窗外那恼人的蝉鸣,此刻也诡异地沉寂了。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香炉——那三支奇异的香,依旧笔直地燃烧着,三缕青烟凝练如柱,直冲而上,带着一种近乎神迹般的纯粹与肃穆。在这清烟的映照下,方才那混沌污浊的烟象,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如同地狱深渊的投影!怨念缠身……亲生女儿的怨念……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之前对“看香”的理解!这哪里是简单的吉凶征兆?这分明是在直视人心最幽暗的角落,触碰亡魂最炽烈的执念!

他猛地转头看向王二狗,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求知欲。他……他点起这三支香时,看到的难道就是这些?那些翻涌的、令人作呕的烟雾背后,竟是如此惨烈的人伦悲剧和生死怨怼?

王二狗对昏倒的女人和满屋的惊骇视若无睹。他快步走到条案边,拿起一个粗陶碗,从角落的水缸里舀了大半碗凉水。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抖,哗啦一声,整碗水兜头泼在了女人脸上!

冰冷刺骨的刺激让地上的女人浑身一个激灵,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悠悠转醒。她茫然地睁着眼,眼神空洞,仿佛魂魄还未完全归位,额角湿漉漉的,混着血水和凉水往下淌。

王二狗俯视着她,目光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女人混沌的意识上:

“听好。你女儿的怨,是源头。但这业障,是你亲手接回来的。”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香炉里那三支依旧笔直燃烧的香,青烟袅袅:“解铃还须系铃人。两条路,你自己选。”

“其一,”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把这孩子送走,送得远远的,送到你看不见、想不着的地方。彻底断了他与你、与你那囡囡的牵扯。然后,为你女儿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广积阴德,消她怨气,安她魂魄。或许,经年累月,能化解一二。”

女人躺在地上,闻言身体剧烈地一颤,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恐和抗拒,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王二狗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道,语气更加森然:“其二,你若狠不下心肠,非要留他在身边……”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女人,“那就把你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怨恨、委屈、不甘,给我收拾干净!真心实意,待他如珠如宝,如同待你那早夭的囡囡重生!用你的命去暖他,用你的善去化他!把你亏欠你女儿的,双倍、十倍地补偿在他身上!用你的阳德,去填那孩子身上的阴债!去消你女儿心中的怨结!”

“没有第三条路!”王二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是割舍,还是倾尽所有去赎?选!今日不选,那怨气反噬,害了那孩子是小,只怕你自己,也时日无多!你女儿在地下,也永世不得安宁!”

这最后一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击穿了女人最后的防线。

“不——!囡囡!我的囡囡啊!”女人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双手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抽搐,仿佛正承受着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我不能……不能送走小宝……他也没地方去啊……他那么小……那么可怜……呜呜呜……可我……我……”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王二狗不再看她,目光缓缓移向那三支静静燃烧的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三缕原本笔直冲霄的青烟,在女人发出哀嚎、翻滚挣扎的瞬间,竟然微微地、极其细微地摇曳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紧接着,其中一缕烟的顶端,竟在摇曳中,极其自然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蜷缩着的人形轮廓!那轮廓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伤姿态。

云清朗一直死死盯着香火,这瞬间的变化被他捕捉到了!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那是什么?难道是……囡囡残留的意念?在母亲痛苦抉择的瞬间,显出了形迹?他猛地看向王二狗,只见师父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

王二狗缓缓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草木异香似乎随着他的呼吸融入肺腑。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丝波动已归于深潭般的沉寂,只剩下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

“走吧。”他对着地上翻滚哀泣的女人,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你的孽障,回去想清楚。怎么选,是你的事。但记住,”他睁开眼,目光如冷电,再次扫过女人,“心若不诚,香火无用,神明不佑。下次再来,带上的,或许就不只是那孩子的痴傻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如同判决。

女人像是被这冰冷的宣判冻僵了,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而不受控制地抽搐。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甚至不敢再看王二狗一眼,更不敢去看那三缕仿佛能照彻人心的青烟。她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旧木偶,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消失在门外刺眼的白茫茫的日光里。

堂屋内一片死寂。

那三支奇异的香,依旧在静静地燃烧,青烟笔直,散发着清冽的气息,无声地涤荡着空气中残留的绝望与怨念。香炉里积着厚厚一层灰白的香灰,是之前那场混乱的余烬,也是此刻清明的见证。

王二狗默默走到条案边,拿起一块半旧的粗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桌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云清朗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轰鸣,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中年女人绝望的哭嚎、男孩空洞死寂的眼神、那混沌如沸汤的污浊香象、三支奇香燃起的通天青烟、还有那在烟雾中一闪而逝的、蜷缩的小小人形……最后,是王二狗那冷酷如刀的选择题,直指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他以为看香,不过是观烟形、辨灰迹、断吉凶。今日所见,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那袅袅青烟,映照的哪里是虚无缥缈的命数?分明是人心深处翻腾的欲念、无法消解的怨毒、生者与亡魂之间血泪交织的孽债!

“师……师弟,”云清朗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那三支香……您最后点的……是什么香?还有……您怎么知道……那孩子……”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您怎么知道那女人心底潜藏的怨恨?又怎么断定那亡魂的怨念缠身?

师弟,”云清朗转向王二狗,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这次...怎么会看走眼?”他回想起替张明寻其父遗骨时,那种血脉相连的强烈指引清晰无比,循着血缘的羁绊,他从未失手。可这一次,问题就出在这“至亲”二字之外。他过去的工作环境单纯,接触的无非是校园里的师生关系,人际脉络相对清晰干净。而王二狗不同,他是在江湖市井的泥泞里打滚出来的,眼前这种因背叛、怨怼和复杂人性交织而成的阴郁气场,对他而言不过是每日上演的寻常戏码。正是这种云清朗未曾深谙的、与血缘无关的、由强烈负面情绪扭曲而成的浑浊气场,蒙蔽了他的感知,让他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家宅不宁”案子上,结结实实地栽了个跟头。

王二狗擦拭桌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直到将桌面最后一点看不见的浮尘抹去,他才缓缓直起一点腰,将那半旧的粗布随手丢在条案一角。他转过身,浑浊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沉静、如此直接地落在云清朗年轻而充满惊悸的脸上。

“香?”王二狗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奇异地平静,“不过是普通的柏木芯,加了点陈年的艾草粉罢了。”

云清朗愕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可……可那烟……”

“烟直,是因为心定。”王二狗打断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点香的人,心若澄明,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私欲所蔽,香火自通天地,烟柱自显清正。心若蒙尘,杂念丛生,再好的香,燃出来的也是乱麻,是污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云清朗那点肤浅的认知:“至于那孩子的事……你以为我是靠那几支香看出来的?”

王二狗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沧桑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穿世事的苍凉:“香火是指引,是映照,是天地人神沟通的桥梁,是照妖镜!但真正要‘看’的,是人!”

他的目光投向女人消失的门口,仿佛还能看到她那绝望踉跄的背影:“那女人,进门时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对视,手死死攥着孩子,指节发白,是怕?是护?还是心虚?她哭诉孩子痴傻,眼神却时不时扫过孩子时的犹豫不决!她报孩子生辰时,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和不确定……这些,香火会告诉你吗?”

“那孩子,”王二狗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神空得吓人,非痴非傻,倒像是魂魄被什么东西压着、锁着。寻常阴邪缠身,或惊或惧,总有情绪。他呢?一片死寂!像一潭被浓重怨气压住、搅不动的死水!更重要的是……”

王二狗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精光:“当那女人说到‘夜里有时候……’,话未出口便惊恐收声时,那孩子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向远离女人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那是身体本能的恐惧和排斥!他在怕!怕谁?怕这个口口声声要救他的‘母亲’!香火显混沌,是那怨念与女人心底复杂恨意交织出的业障!那孩子,不过是夹在其中的可怜祭品!”

云清朗听得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师父这番话,字字如锤,将他之前那点沾沾自喜、以为掌握了看香门道的想法彻底砸得粉碎!他以为自己在“看香”,师父看的,却是活生生的人!是人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牵动,是眼神里每一缕情绪的流转,是肢体最细微的、泄露天机的抗拒!那香炉里升起的,不仅仅是烟雾,更是人心的投影!

“清朗啊,”王二狗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那疲惫似乎浸透了他的骨头缝,“香道,小道尔。真正的大道,是人心,是人性。七情六欲,贪嗔痴怨,才是这世上最凶的煞,最厉的鬼!看不透这个,点再多的香,也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不再看云清朗,慢慢踱到香炉边。那三支奇异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火星在香灰上明灭了一下,彻底熄灭。三缕笔直的青烟,也终于缓缓散入空中,只留下满室清冽微凉的草木余韵,无声地涤荡着。

王二狗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尚有余温的香灰,放在鼻尖下,深深地嗅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沾着香灰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眉心。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悲悯。

窗外,被烈日灼烤的槐树叶,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晃动。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热意的风,悄悄溜进了死寂的堂屋,卷起地上一点微尘,打了个旋儿,又悄然散去。

云清朗僵立在原地,看着王二狗的背影,看着香炉里那层新落的、洁白如雪的香灰。他感觉自己像个站在无边深渊边缘的人,脚下是刚刚被王二狗强行撕开的、深不见底的人性黑暗。那黑暗里翻涌着亡魂的怨毒、生者的恨意、扭曲的移情……冰冷粘稠,令人窒息。而他之前所学的那些观烟辨灰的“本事”,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孩童在海滩堆砌的沙堡,一个浪头打来便荡然无存。

王二狗最后按在眉心的那抹香灰,像一道冰冷的烙印,也烫在了云清朗的心上。那不是技巧的传授,是血的教训——看香,最终看的,是人心鬼蜮。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学着王二狗的样子,虚虚地点向自己的眉心。指尖触到皮肤,只有一片冰凉和汗湿。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师父那份沉甸甸的悲悯,没有那份洞穿迷雾的澄明,只有无边的茫然和一种沉入深渊般的恐惧。

堂屋里那股清冽的草木余香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却再也无法驱散云清朗心头盘踞的寒意。这香气曾如利剑刺破混沌,此刻却更像是对他无知的无声嘲讽。

窗外的蝉,不知何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嘶鸣,一声声,单调而执拗,敲打着闷热的午后。

敲门声再次响起,刚才走了的女子又折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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