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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小说 >  槐荫巷17号 >   第18章 撤退

惨白的光线穿透薄薄的x光片,将其中蕴藏的恐怖清晰地烙印在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视网膜上。

那不是他们认知中任何生物该有的形态。扭曲、增生、盘踞在原本应该是胸腔区域的阴影,像是某种异形金属与生物组织强行糅合后诞生的噩梦。森白的骨刺穿透光片上模拟的皮肤轮廓,狰狞地刺向四面八方。一股寒气,顺着云清朗的尾椎骨一路向上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那光片上的景象抽干了。

旁边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吸气声,是二狗。云清朗微微侧头,余光瞥见师弟的脸色在观片灯的冷光下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带着点憨直或者好奇神采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光片,瞳孔深处映着那狰狞的骨骼轮廓,只剩下纯粹的、被冻结的惊骇。他扶着桌沿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这…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云清朗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光片上那些非人的结构,那些违背生命常理的扭曲角度,像无数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过往所有自以为是的认知和勇气构筑的薄壳。原来这世上真有他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东西”,而且就在眼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沉重地压下来,几乎让他窒息。

陈默站在暗室门口那片更深的阴影里,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没有看光片,目光沉静地落在两个年轻人紧绷的脊背上,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直到云清朗那干涩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他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紧绷的、带着巨大压力的空气,似乎因为云清朗这句带着恐惧和认输意味的问话,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撤。”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像冰冷的铁块落地。“立刻。”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情绪。那个“撤”字,短促、坚硬,砸在云清朗和王二狗的心上,却奇异地没有激起丝毫的反抗。相反,它像是一道赦令,骤然松开了勒紧他们心脏的无形绳索。

云清朗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活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攥住旁边王二狗冰冷僵硬的手腕。二狗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醒,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恐惧和茫然,茫然地看向师兄。

“走!”云清朗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不再看那令人绝望的光片,拖着还有些发僵的二狗,转身就朝门口那片象征着出口的微弱光亮走去。脚步有些踉跄,但方向异常明确——远离这里,远离那光片上非人的恐怖。

经过门口那片阴影时,云清朗感觉到陈默的目光短暂地落在自己身上,很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他没有抬头去看陈默此刻的表情,只是低着头,拽着二狗,几乎是撞出了暗室的门。

脚步声在潮湿黏腻的地面上回荡,空洞而急促。云清朗走在最前面,步伐又重又急,仿佛要把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恐惧远远甩在身后。王二狗被他半拖着跟在后面,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只余下粗重紊乱的喘息,在密林几乎分辨不出是不是山路的小道上格外刺耳。

陈默走在最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他宽厚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才会有的姿态。远处隐隐约约的灯光越来越近,像黑暗尽头一个模糊的救赎符号。就在三人即将融入那片昏黄的前一刻,陈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声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悠长而沉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在潮湿的巷道里凝成一缕转瞬即逝的白雾,随即被黑暗吞噬。

破旧的面包车在坑洼不平的城郊公路上剧烈地颠簸着,发动机发出病态的喘息,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车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窗外,城市边缘的贫瘠景象在飞速倒退:低矮杂乱的棚户、堆积如山的废弃轮胎、枯槁的树木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鬼魅般的影子。夜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硬生生挤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尘土的味道。

车厢里弥漫着劣质汽油、汗水和一种无形的压抑混合成的浑浊气息。王二狗蜷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双眼空洞地睁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上。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冻僵了,一动不动,只有随着车辆颠簸时身体细微的摇晃,证明他还活着。从离开那间暗室起,他就没再说过一个字,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云清朗坐在中间一排,身体随着车子的摇晃而起伏。他双手用力地搓着脸颊,似乎想把刚才那光片上烙印的恐怖影像从脑海里抹去,但指尖触及的皮肤一片冰凉。他几次侧头去看后排的二狗,师弟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陈默沉默如山的背影。

“默子!”云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后的嘶哑,在发动机的噪音中显得有些突兀,“我们…我们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陈默的侧脸,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浓稠的黑暗,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背,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能看到青筋微微凸起了一下。面包车碾过一个深坑,车身猛地一沉,发出巨大的哐当声,车厢里所有的东西都跟着跳了一下。

就在这剧烈的震荡中,陈默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穿透了噪音:“不知道。”

云清朗的心沉了一下,不甘和困惑在胸腔里翻涌。他还想追问,陈默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打断了他。

“但你们没硬撑,”陈默的视线终于从前方收回,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了云清朗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审视,似乎也有一丝极其罕见的、难以捕捉的释然,“这很好。”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云清朗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是肯定?还是对他们能力不足的无奈确认?他没时间去分辨,只感觉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目光再次投向陈默的后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默子,”云清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像我们这样…要熬多久?要付出多少,才能…才能有资格站在那种东西面前?”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光是想象那画面,就耗尽了力气。

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粗重的喘息和车身颠簸的噪音。时间仿佛凝滞了。王二狗依旧蜷在角落,像个没有知觉的影子。陈默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挡风玻璃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在寻找某个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坐标。

终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时,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云清朗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沙哑。

“熬多久?”陈默像是自嘲般低语了一句,随即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就在云清朗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时,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引擎的轰鸣。

“我记不清了…第一次差点死掉是什么时候。”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遥远的痛楚,“好像是‘冰湖’。零下二十几度,湖面刚结一层薄冰。命令是潜到对岸,取回东西。那水…像刀子,扎进骨头缝里。”

面包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陈默的身体也随之晃动,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稳,平稳得令人心悸。

“肺里的气耗光了,手脚不听使唤,人往下沉。头顶那点亮光越来越远…水往嘴里灌,又苦又腥,是铁锈味,还有血的味道…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憋住,憋住!岸上的人看着呢,挺不过去,就是个废物。”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绷得发白,“后来…怎么被捞上来的?忘了。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像被一万根冰针扎着,咳出来的都是带冰碴的血沫子。”

云清朗听得浑身发冷,仿佛自己也浸入了那刺骨的冰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牙齿微微打颤。后排的王二狗,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抵着车窗的头偏开了一丝缝隙。

“那…不算什么。”陈默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后面还有‘对抗’。真正的实战对抗。对手…是真正的老手。下手,没轻重的。”他空出一只手,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在自己的肋部位置,从左到右,缓缓地划了一下。那个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

“这里…断了三根。”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疼?疼得眼前发黑,喘气都带着血腥味,吸进去的气,好像能把断掉的骨头茬子再戳进肺里。站不起来,躺在地上,看着天,都是灰蒙蒙的。耳朵里嗡嗡响,听不清教官在吼什么,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那时候想,算了,就这样吧,太他妈疼了,死了算了。”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云清朗感觉自己的肋骨也隐隐作痛起来,胃里一阵翻滚。

“再后来…是‘实弹’。”陈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梦呓般的质感,“不是靶场,是野外。真家伙,后坐力大得能撞碎肩膀骨头。第一枪,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耳朵里全是尖锐的鸣叫,什么都听不见了。第二枪,炸膛了。”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那瞬间的冲击。“碎片…崩进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肩窝,靠近锁骨下方的一个位置,“还有脖子边上。”手指又滑到颈侧一处不明显的旧痕。“热乎乎的…不是汗,是血顺着脖子往下淌。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想着,操,这次真交代了?结果,死不了,就是疼得想满地打滚。可教官在边上盯着,你敢滚一个试试?只能咬着牙,用那破枪,顶着肩膀的碎骨头,把剩下的弹匣打完。”

云清朗屏住了呼吸,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无法想象那种血肉被撕裂、骨头被震碎的同时还要保持射击姿态的剧痛。他下意识地看向陈默,昏暗的光线下,陈默的侧脸轮廓坚硬得像岩石,那些他曾经以为只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痕迹,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无声的勋章和伤疤。

“疼…太疼了。”陈默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这疲惫超越了肉体,直抵灵魂深处,“一次比一次难熬。冰湖里沉下去的时候想放弃,肋骨断了躺地上喘气的时候想放弃,弹片扎进肉里还得咬着牙扣扳机的时候…真想他妈的一了百了。”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车厢里凝成一团模糊的白雾。

“可每次…就在觉得撑不住,想彻底躺平认命的时候…”陈默的声音顿住了,仿佛在捕捉记忆中那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穿透了挡风玻璃外沉沉的夜色,投向某个未知的虚空。“脑子里…就会响起一个声音。很轻,但很…清楚。”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努力辨识那声音的源头。

“它说什么?”云清朗的声音干涩,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来的。车厢里连发动机的噪音似乎都低了下去,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陈默沉默着。几秒钟的停顿,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最终,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带着一种近乎迷茫的困惑。

“记不清了。”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像隔着水。但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就感觉有一股劲儿,从骨头缝里硬生生又挤出来一点。就靠那一点,拖着这副破皮囊,爬起来,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他不再说话。车厢内重新被沉闷的引擎声和颠簸的噪音填满。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黑暗的道路上,恢复了那岩石般的沉默。只是那沉默里,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沉重,却也带着某种淬炼过的坚韧。

云清朗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番话抽干了。他闭上眼,冰湖的刺骨、肋骨折断的剧痛、弹片撕裂皮肉的灼热…陈默描述的地狱景象轮番在他脑中闪现。每一次濒临崩溃,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是信念?是执念?还是某种更冰冷、更残酷的东西?

他不敢深想。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侧过头,透过后视镜的碎片,看向后排角落里的王二狗。师弟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脸埋在车窗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指节绷得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

车子在破败的出租屋前停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陈默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都回去歇着”,便推门下了车,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低矮的屋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接下来的几天,槐荫巷17号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灰尘在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里无声地漂浮。饭菜放在桌上,从温热放到冰冷,最后被原封不动地倒掉。

云清朗强迫自己振作,硬着头皮出去接点零碎活计,维持着最基本的生活。每次回来,屋里都是一片黑暗。王二狗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朽木,要么蜷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要么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上,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呆。他的眼窝深陷下去,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整个人迅速地憔悴、枯萎下去。云清朗试着和他说话,得到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默,或者一个毫无焦点的、空洞的眼神。秦阿婆离开时,王二狗也曾悲伤,但那种悲伤是流动的,带着少年人的无措和嚎啕大哭的宣泄。而此刻的沉默,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面沉淀着被那x光片彻底粉碎的某种东西——也许是自以为是的勇气,也许是刚刚萌芽的、对这个世界尚算清晰的认知。

第五天的黄昏,夕阳像一块燃烧殆尽的炭,将脏污的窗框染上一层病态的橘红。云清朗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门,浓重的烟味混合着食物腐败的酸馊气扑面而来。王二狗依旧坐在那张破凳子上,佝偻着背,对着墙壁。不同的是,他指间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云清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步走过去,一把夺下那截快要烫到王二狗手指的烟头,狠狠摁灭在桌上一个空罐头盒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二狗!”云清朗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一丝恐惧,“你他妈想把自己腌入味吗?看看你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婆在天上看着呢!她就想看到你这样?!”

“阿婆”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破了王二狗那层死寂的壳。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一直空洞的眼神里,骤然掀起剧烈的波澜。痛苦、委屈、茫然、还有被戳破伪装后的愤怒,瞬间交织在一起。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云清朗,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那我能怎么样?!”王二狗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猛地爆发出来,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咆哮,“啊?!你说!我能怎么样?!我连…我连那鬼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练的那些玩意儿,在它面前算个屁!算个屁啊!”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徒劳地击打空气,“阿婆…阿婆走了…现在连这点…这点念想…”他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汹涌而上的悲恸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

看着师弟眼中滚动的泪水和那崩溃边缘的痛苦,云清朗满腔的责备瞬间化成了酸楚。他用力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伸出手,重重地按在王二狗那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上。

“起来!”云清朗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收拾一下,洗把脸!我们去看看阿婆。”

王二狗身体一僵,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云清朗。

“去看看阿婆,”云清朗重复道,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抚,“给她老人家上柱香,磕个头…告诉她,咱们…没忘本。告诉她,咱们…没怂!”

最后两个字,云清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二狗,还是在给自己打气。王二狗眼中的疯狂和绝望渐渐退去,被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取代。他愣愣地看着师兄,几秒钟后,肩膀一垮,无声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顺从。

城郊结合部的荒坡,是附近几个村子和棚户区约定俗成的乱葬岗。没有规划,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微微隆起、被野草和荆棘顽强覆盖的土包,在暮色中沉默地起伏,像大地上一块块难以愈合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败的植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凉气息。

秦阿婆的坟包坐落在坡地西侧一个相对避风的位置,旁边歪斜地长着一棵半死不活的矮槐树,算是唯一的标记。云清朗和王二狗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来时,天已经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深处翻了个身。

两人手里提着简单的香烛纸钱,走到那矮槐树下。王二狗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土包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想喊一声“阿婆”,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突然,云清朗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脸上的哀戚瞬间凝固,紧接着,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比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冷冽百倍,瞬间沿着他的脊椎炸开!

“二狗!”云清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尖锐的警示,“看!坟!”

王二狗茫然地顺着云清朗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那土包的一刹那,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悲哀、思念、茫然——瞬间被冻结、粉碎!

那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虽然简陋却完好的坟包!

坟头被人粗暴地掘开了!新鲜的、带着湿气的泥土被胡乱地甩在四周,混杂着枯草和碎石。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如同大地咧开的一张狰狞巨口,赫然出现在土包的正中!借着昏暗的天光,能清晰地看到洞口边缘被利器砍断的树根和散落的棺木碎片!

“阿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那声音里蕴含的震惊、愤怒和瞬间被点燃的疯狂,让云清朗头皮发麻!

王二狗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双眼瞬间赤红,布满血丝,目眦欲裂!他手里提着的香烛纸钱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般,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狂暴气势,朝着那被掘开的墓穴猛扑过去!

“谁干的?!我操你祖宗!!”嘶吼声伴随着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充满了撕裂的绝望。他冲到那黑洞洞的墓穴口,没有任何犹豫,竟直接就要往里面跳!

“二狗!!”云清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从后面死死抱住王二狗那因狂怒而绷紧、剧烈挣扎的身体。“冷静!别下去!危险!!”他嘶声大喊,感觉王二狗的力量大得惊人,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每一次挣扎都带着要将他一起拖入深渊的疯狂。

“放开我!放开!!”王二狗拼命扭动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泪水混着汗水糊了满脸,“阿婆…阿婆在里面!他们动了阿婆!我要进去!我要宰了他们!!”

“你进去能干什么?!”云清朗用尽吃奶的力气箍着他,声音也在发颤,但强行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看清楚了!里面是空的!空的!阿婆的棺木…被撬开了!”他吼出最后一句,声音带着一种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恐惧。

“空的”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王二狗疯狂燃烧的怒火上。他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扭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墓穴深处。

借着昏暗的光线,墓穴里的景象清晰得如同噩梦——一副简陋的薄棺斜歪在泥土中,棺盖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撬开,掀翻在一旁,断裂的木板茬口狰狞地暴露着。棺内,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散落的、颜色陈旧的布片,那是阿婆下葬时穿的寿衣碎片!

“啊——!!!”一声更加绝望、更加痛苦的嚎叫从王二狗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再是愤怒,而是某种信念被彻底摧毁的悲鸣。他猛地挣脱了云清朗的束缚,却没有再扑向墓穴,而是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被翻搅过的墓土上!他伸出双手,十指如钩,狠狠地、疯狂地刨挖起墓穴周围的泥土!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丧尽天良的盗墓贼从地底下挖出来,生啖其肉!

“出来!给我出来!把阿婆的东西还回来!还回来!!”指甲劈裂了,混合着泥土和鲜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刨着,泥土飞溅,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粗粝的砂石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血混着泥水,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暗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泥土里,瞬间就被吸收,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云清朗站在一旁,看着师弟这副模样,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同样攫住了他。他只能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去观察。

他蹲下身,避开二狗疯狂刨挖的区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被翻搅得一片狼藉的墓穴周围。泥土是深褐色的,被翻出来不久,还带着湿气。脚印…脚印很杂乱,大小深浅不一,至少有三个人以上。工具留下的痕迹…有铁锹宽大的铲痕,还有一种奇怪的、带着弧度的、更深的印记,像是某种特制的撬棍或鹤嘴锄留下的。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散落在棺木碎片旁的几样东西上——一个褪色发黑的小小针线包,几枚生锈的铜钱,还有一个…碎裂成几瓣的、小小的白瓷药瓶。

云清朗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药瓶他认得!是阿婆生前一直贴身放着、装一种气味很特别的药油的瓶子,据说是她年轻时偶然所得,极其珍视,几乎从不离身。下葬时,这药瓶也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阿婆的手边,作为陪葬。

现在,瓶子碎了,里面的药油早已干涸挥发,只留下瓶底一点深褐色的污迹和刺鼻的残留气味。

“二狗!”云清朗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你看!瓶子碎了!药油没了!”他指着那堆瓷片,“阿婆最宝贝的东西!他们…他们不是冲尸体来的!他们就是冲着这个瓶子!冲着里面的东西来的!”

王二狗刨挖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他抬起满是泥污和泪痕的脸,茫然地看向云清朗手指的方向。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堆熟悉的、碎裂的白瓷片时,赤红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怒火猛地升腾起来,取代了之前的疯狂,烧得他浑身发抖!

“药…药瓶?”他嘶哑地重复着,沾满泥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堆碎片,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愚弄后的暴怒,“就为了这个?就为了阿婆这点破东西?!他们掘了她的坟?!撬了她的棺?!就为了这点破东西?!”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谁?!到底是谁?!!”

云清朗强迫自己冷静,飞速地思索着:“得罪的人?我们最近…没接什么大活。接触过的…”他脑中闪过一张张或贪婪或凶狠的面孔:码头仓库那个克扣工钱、眼神阴鸷的工头?黑市上想强买他们偶然得来的一块古玉、被拒绝后放狠话的刀疤脸?还是前几天在巷子里教训的那几个调戏妇女的地痞?那些人,有动机报复,但…真的会疯狂到为了一个乡下老婆婆陪葬的旧药瓶,干出掘坟开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吗?这太不合常理了!那药瓶里的药油,除了气味特别,他们从未发现过任何奇异之处。阿婆也只当它是普通的伤药。

“不对…”云清朗眉头紧锁,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那些人…不像。他们就算报复,也该冲着我们来。直接冲着阿婆的坟…冲着这个不起眼的瓶子…”他猛地抬头,看向王二狗,“二狗,阿婆…阿婆她…还有什么仇家吗?这瓶子,这药油,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别的?特别的东西?”

王二狗被问得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着师兄,又看看那堆碎裂的瓷片,努力在混乱的记忆里搜寻。阿婆…阿婆就是阿婆啊!慈祥,絮叨,会给他熬苦苦的药汤,会给他讲些山里的精怪故事…那药油,她就说抹上能消肿止痛,别的…别的还有什么?他痛苦地抱着头,大脑一片混乱。阿婆平静表象下隐藏的谜团,此刻如同墓穴一样被粗暴地掀开,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这时,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撕破了沉闷的幕布。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瞬间照亮了整个荒坡!紧接着,“喀嚓!”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倒倾,挟着万钧之力,狂暴地砸落下来!密集的雨点打在泥土、碎石、枯草上,发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声响,天地间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吞噬!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云清朗和王二狗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王二狗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惊雷震得浑身一颤,仿佛从魔怔中惊醒。他停止了刨挖,茫然地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泪水和血痕。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暂时浇熄了他眼中那狂乱的火焰,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木然和冰冷彻骨的恨意。

他依旧跪在冰冷的、被暴雨疯狂冲刷的墓土上,双手撑地,低垂着头,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的、失去灵魂的石像。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他被磨破的指尖不断滴落。

就在这片狂暴的雨幕和绝望的死寂中,一双沾满了湿泥的旧布鞋,无声无息地停在了王二狗低垂的视线前方。

云清朗猛地抬头,心脏在雷声的间隙里重重一跳!

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线几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幕墙。一个身影,如同从这雨幕中凭空凝结出来,静静地立在那里。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藏青色旧布褂子,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风雨里的标枪。他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陈旧的斗笠,宽大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刚硬、紧抿着的下巴。一把边缘破损、颜色暗沉的油纸伞,稳稳地撑在他头顶,隔绝了倾泻而下的暴雨。伞沿流下的雨水,形成一道断断续续的水帘,在他身前滴落。

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这片荒凉的墓地,出现在两个心神俱裂的年轻人面前,没有丝毫脚步声,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被这狂暴的雨水从虚无中冲刷了出来。

云清朗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挡在了依旧跪在地上、如同石雕般的王二狗身前。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死死盯住那个神秘的撑伞人。这荒郊野岭,暴雨倾盆,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绝非寻常!

那人似乎对云清朗的戒备毫无所觉。他微微弯下腰,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股与这狂暴天气格格不入的从容。他没有看跪着的王二狗,也没有看警惕的云清朗,目光径直投向那被掘开的、如同大地伤口的墓穴,以及周围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翻搅泥土。

沾着湿泥的旧布鞋向前挪动了半步,停在被雨水泡软的墓土边缘。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从旧布褂的袖口里伸出来。那手异常稳定,没有丝毫颤抖。拇指和食指精准地捻起一小撮被雨水浸透、颜色深沉的湿泥,动作熟练得如同一个老农在查看墒情。

他将那点湿泥凑到斗笠下的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粗糙的手指捻动了一下那撮泥土,任由它从指间簌簌落下,重新融入泥泞的地面。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依旧跪在泥水里、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王二狗身上。那目光透过雨幕和斗笠的阴影,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后生,”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清晰平稳的声音响起,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如同幽谷里敲响的磐石,直接落在王二狗和云清朗的心上。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雨的喧嚣。

“掘坟人,带走的不是死人。”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地上那堆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显眼的白瓷药瓶碎片。

“是活人的念想。”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那声音里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了然。

王二狗一直僵硬如石的身体,在听到“掘坟人”三个字时,猛地一震!他如同被电流击中,霍然抬起头!那张被雨水和泥污糊满的脸上,赤红的双眼猛地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最后的猎物!滔天的恨意和杀意瞬间爆发!

“你知道?!”王二狗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猛地从泥水里挣扎着想站起来,扑向那个撑伞人,“是谁?!告诉我!他们在哪?!我宰了他们!!”

云清朗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几乎要暴起的王二狗,低吼道:“二狗!冷静!”

那撑伞的老人对扑面而来的疯狂杀意恍若未觉。斗笠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很小。

“冤有头,债有主。但债主在暗,你在明。凭你这点血气,扑上去,不过多添一具无名尸。”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王二狗那虚妄的愤怒泡沫,“连自己护不住,拿什么去护先人遗物?拿什么…去讨债?”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二狗的心口!他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了,眼中的疯狂像是被冻结,随即裂开无数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是啊,连阿婆最后的安宁都护不住,连她坟头的一抔土都守不了,自己算什么?愤怒?仇恨?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他彻底淹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晃了晃,要不是云清朗死死架住,几乎要重新瘫软下去。

老人不再看王二狗,斗笠微微转动,那沉静的目光落在了云清朗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

“你呢?”老人问,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师弟想冲上去送死。你想的,又是什么?”

云清朗迎着那穿透雨幕的目光,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雨水冰冷,却浇不灭他此刻心中的混乱与冰冷。退?怎么甘心!进?拿什么进?那x光片上非人的恐怖,陈默口中地狱般的训练,还有眼前这被掘开的坟墓…巨大的迷雾笼罩着他们,敌人如同藏在黑暗中的鬼魅,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挣扎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我们退过了!听陈默的,撤了!可结果呢?”他指着那黑洞洞的墓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退一步,换来的是这个!阿婆死了都不得安宁!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

“退?”老人斗笠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奇异,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词语,“谁告诉你们,退就是认输?”

他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前倾,伞沿滴落的雨水形成的水帘,正好指向那被掘开的、如同深渊入口的墓穴。

“有些路,退一步,”老人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有力,像古寺的晨钟,敲打在两人被暴雨和愤怒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心上,“不是为了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穿透雨幕:

“是为了看得更清。”

“是为了把拳头,收回来。”

云清朗和王二狗浑身剧震!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不是为了逃…是为了看得更清…是为了把拳头收回来…这几句话,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和力量,狠狠地撞开了他们被愤怒和绝望堵塞的思维!

老人微微抬起了头,斗笠的阴影向上掀开了一丝缝隙。云清朗和王二狗终于看清了斗笠下的那双眼睛。

那绝不是一双属于普通老人的眼睛。眼眶深邃,眼珠是近乎纯黑的颜色,却并非浑浊,反而异常清澈锐利。里面没有浑浊的暮气,只有一种沉淀了无数时光、洞悉世情后淬炼出的冰冷沉静。那目光像深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潜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旋涡和历经千锤百炼的锋芒。目光扫过他们,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两人皮肤生疼,瞬间洞穿了他们所有虚张声势的愤怒和脆弱无力的伪装。

“恨,烧不穿铁幕。怒,填不平深沟。”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砧般的力量,“想学点真本事,把该讨的债,连本带利讨回来吗?”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云清朗和王二狗脸上缓慢扫过,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密集的雨点敲打在破旧的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动。

“想学真本事,”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铁投入冰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冰冷的诱惑,“把该讨的债,连本带利讨回来吗?”

暴雨如注,荒坟寂寂。冰冷的雨水顺着云清朗的额发、脸颊不断淌下,刺骨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老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戳进他混乱的脑海。

退?不是为了逃?

是为了看得更清?

是为了把拳头收回来?

这些字句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粉碎着之前被愤怒和绝望填塞的认知。那x光片上非人的恐怖阴影,陈默口中炼狱般的训练煎熬,还有眼前这被掘开的、如同大地无声嘲弄的墓穴…所有的屈辱、恐惧和不甘,此刻被老人的话强行扭转、淬炼,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东西,猛地从心口炸开,冲上喉头!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再次崩裂,刺痛尖锐,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他霍然抬头,迎向斗笠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所有的犹豫和怯懦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狂暴的决心烧成灰烬!

“学!”云清朗的声音嘶哑,却像撕裂雨幕的惊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只要能讨债!只要能护住该护的!我学!”

几乎是同时,他身边那个一直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跪在泥水里的身影,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王二狗像一头重伤濒死却突然嗅到复仇气息的凶兽,竟硬生生凭借一股蛮劲挣脱了云清朗的搀扶!他双手撑着冰冷的泥地,沾满泥污和鲜血的手掌深深陷入湿软的泥土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猛地仰起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那张泥污狼藉的脸,冲刷掉泥浆,露出底下被愤怒和痛苦灼烧得扭曲的五官。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钉在撑伞老人身上,里面燃烧的不再是之前的疯狂,而是一种被绝望淬炼后、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火焰!

“学!”王二狗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生铁,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偏执的狠戾,“我要学!学到能亲手把他们挖出来!学到能把他们塞回这个坑里!”他沾满泥血的手指,狠狠地戳向那个被掘开的、如同地狱入口的黑洞洞墓穴!

老人斗笠下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这两个年轻人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和誓言,不过是雨打芭蕉的寻常声响。他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在云清朗和王二狗决绝的脸上缓缓扫过,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剜开皮肉,直探骨髓。雨水顺着破旧的油纸伞沿不断滴落,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断断续续的水帘。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哗哗的暴雨声在天地间轰鸣。

终于,老人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记住你们今天的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铁块投入深井,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砸在两人的心上,“也记住今天的坑。”

他缓缓转过身,那件打满补丁的旧布褂子在风雨中纹丝不动。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他大半身形。他没有招呼,也没有等待,迈开沾满湿泥的旧布鞋,一步踏入了茫茫的雨幕之中,方向直指荒坡下那片更深的、被暴雨笼罩的、如同巨兽蛰伏的棚户区边缘。

“跟上。”

只有这简短的两个字,被风雨撕扯着,清晰地送入了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耳中。

云清朗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还跪在泥水里的王二狗用力拽了起来。王二狗的身体晃了晃,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僵跪而麻木刺痛,但他咬紧牙关,甩开云清朗的手,踉跄着站稳,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个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藏青色背影。那背影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每一步踏出,都异常稳定,仿佛脚下不是湿滑的泥泞,而是坚实的磐石。那背影本身,就像一把藏在破旧鞘中的绝世凶刃,此刻,正将他们引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弥漫着铁锈与血腥气息的未来。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奇异地感觉不到多少寒意。胸中那团被屈辱和愤怒点燃的火焰,在老人冰冷的话语和决绝的背影引领下,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熊熊燃烧。脚下的泥泞冰冷湿滑,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前方那个在暴雨中稳稳前行的背影,却像一座移动的灯塔,穿透迷茫与绝望,投下一道幽暗却无比清晰的光路。

雨水模糊了视线,棚户区低矮杂乱的轮廓在雨幕中扭曲变形。老人带着他们穿行在迷宫般的陋巷深处,最终停在了一排几乎被风雨侵蚀得快要倒塌的低矮土坯房前。最角落的一间,连门板都歪斜着,只用一块厚重的、沾满油污的旧毡布勉强挡着风雨。

老人掀开毡布,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铁锈、矿物粉尘、劣质烟草和某种奇特药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云清朗和王二狗跟着弯腰钻了进去。

里面空间狭小逼仄,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个烧得通红的旧铁匠炉,炉火跳跃着,将老人和两个闯入者拉长的、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炉子旁边散乱地堆放着各种云清朗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工具:有弯曲如蛇的细长铁钩,有带着复杂卡榫和轴承的精巧机关构件,有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弧形薄片,还有一些盛放着各色矿石粉末和刺鼻液体的粗陶罐。墙上挂着几张绘制着复杂人体经络和骨骼结构的泛黄旧图,线条凌厉,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墨迹已经有些模糊。空气灼热而沉闷,炉火的光映照着老人斗笠下的半张脸,明暗不定,更添几分神秘和肃杀。

王二狗的目光如同饿狼,贪婪地扫过墙上那些冰冷陌生的工具,扫过那些线条诡异的图谱,最后死死定格在老人身上。他胸膛剧烈起伏,沾满泥血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缝间渗出的血水混着雨水滴落在地面的尘土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复仇的毒火在他血管里奔涌,烧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师傅!”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极度的渴望和急迫而颤抖,“教我真本事!现在就教!我要最快的法子!最狠的!只要能找到那群王八蛋,把他们挫骨扬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云清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这明显不合时宜的急躁,却被老人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止住了。

老人缓缓摘下头上那顶湿漉漉的旧斗笠,露出一头夹杂着大量银丝、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灰白短发。他没有看王二狗,而是走到那个烧得通红的铁匠炉旁,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钳,从炉膛里夹出一块烧得白炽、形状不规则的铁块。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他布满深刻皱纹、如同刀劈斧凿般的侧脸。

他看也不看,手腕一抖,那块烧得滚烫、滋滋作响的白炽铁块,竟被他随意地抛向王二狗!

“接住。”老人的声音毫无波澜,平淡得如同吩咐他递一把铁锤。

王二狗瞳孔骤然收缩!出于本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去接!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团白炽光芒的刹那,一股足以融化皮肉的恐怖热浪猛地扑面而来!他瞬间惊醒,头皮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缩手,身体狼狈不堪地向后急仰!

嗤——!

烧红的铁块擦着他的指尖掠过,重重地砸在他脚前半尺不到的泥土地面上!一股刺鼻的皮肉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王二狗踉跄着站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低头一看,右手食指的指尖一片焦黑,钻心的剧痛迟了一秒才猛地传来!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

“最快的法子?”老人这才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冷冷地落在王二狗惊魂未定、又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炉火跳跃的光芒映在他眼中,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就是找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王二狗那颗被复仇之火灼烧得滚烫的心上。

“连一块烧红的铁都接不住,”老人手中的铁钳随意地指向地上那块迅速变暗、冒着青烟的铁块,又指向王二狗被烫伤的手指,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也配谈‘挫骨扬灰’?拿什么去‘灰’?用你的骨头渣子吗?”

王二狗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辱、剧痛和巨大的挫败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块变暗的铁块,又看看自己焦黑的指尖,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

老人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云清朗。那目光依旧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想法。

“你呢?”老人问,“你也急着想学‘最快’的?”

云清朗迎着那穿透性的目光,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暴露在那冰冷的审视之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狭小屋子里灼热而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那块还在冒烟的铁块,不去看二狗痛苦屈辱的表情。他想起撤退时陈默那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想起车上那些冰湖、断骨、弹片的地狱描述,想起陈默口中那个支撑他一次次爬起来的、模糊不清的声音。他想起那被掘开的墓穴,那碎裂的药瓶…还有眼前这位神秘老人所说的“退一步,是为了看得更清,是为了把拳头收回来”…

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沉淀。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带着一种被痛苦打磨后的清晰:

“不…不急。”云清朗的声音嘶哑,喉咙干涩得发痛,他舔了舔被雨水浸得冰冷的嘴唇,“我们…我们连对手是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没掂量清楚。”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炉火,直视着老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面不再有迷茫和急迫,只剩下一种近乎惨烈的清醒和决心。

“请师傅…教我们活下来的本事。”他挺直了被雨水浸透、依旧微微颤抖的脊背,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教我们…看清对手的本事。教我们…能把拳头真正收回来、再打出去的本事!”

“活下来?”老人斗笠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奇异,像是听到了一个熟悉又久远的词。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铁钳,沉重的铁器与粗糙的石头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没有立刻回应云清朗的请求,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显得更加幽深难测。目光缓缓扫过云清朗被雨水和泥污浸透、却强撑着挺直的脊背,扫过王二狗捂着烫伤手指、眼中交织着痛苦、屈辱和不甘的年轻脸庞。

狭小的土屋内,空气灼热而凝滞,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依旧狂暴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背景音。

“活下来…”老人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沙哑,像是锈蚀的刀锋在粗粝的磨石上缓缓拖过。他微微侧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低矮的土墙和厚重的雨幕,投向某个遥远而黑暗的过往。

“活下来,就是本事。”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沉重质感,“活下来,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活下来,才能等到…该来的。”他顿住了,没有说“该来的”是什么,但那未尽的话语里蕴含的冰冷意味,让云清朗和王二狗的心头同时一凛。

老人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两人身上,那审视的、仿佛能称量灵魂重量的目光,让云清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想学?”老人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金属般的冷硬,“那就记住今天的话,记住今天的坑,也记住…”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王二狗焦黑的指尖,又掠过云清朗脸上那道被荆棘划破、混着泥水的血痕,“…今天的痛。”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墙角那堆散乱的、奇形怪状的工具。他弯下腰,从一堆沾满油污和铁锈的杂物中,精准地挑出了两样东西。

他直起身,走回到跳跃的炉火旁,将手里的东西随意地扔在两人脚前布满灰尘和铁屑的地面上。

那是两把短柄的锤子。样式极其普通,木柄被汗水和油污浸染得发黑,锤头是常见的八角形,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陈旧的凹痕。看上去,就像是哪个破败铁匠铺里随手丢弃的、最不值钱的破烂。

“拿着。”老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明天天亮前,把墙根那堆废铁料,”他指了指墙角一堆锈迹斑斑、大小不一、形状扭曲的铁疙瘩,“都给我砸成拳头大小的铁块。”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铁水,浇在两人愕然的脸上:

“用它们。”

云清朗和王二狗同时低头,看着脚边那两把毫不起眼、甚至显得寒酸的破锤子。冰冷的绝望感再次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用这玩意儿?砸废铁?这和报仇雪恨、和学真本事有什么关系?

“砸…铁块?”王二狗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质疑和一丝压抑的愤怒,他猛地抬头看向老人,焦黑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师傅!我们不是来学打铁的!我们要学的是…”

“是什么?”老人猛地截断他的话,斗笠下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穿了王二狗,“学飞檐走壁?学摘叶飞花?还是学那x光片上的鬼东西?”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冰冷,如同重锤!

云清朗和王二狗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x光片!他怎么知道?!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两人惊恐地看向老人,如同见了鬼魅!那光片是他们心底最深的恐惧和秘密,陈默绝不会外泄!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老人…他到底是谁?!

老人对他们的惊骇视若无睹,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他们混乱的脑海:

“你们要学的第一课——”

他缓缓抬起手,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那两把躺在尘土里的破旧铁锤,再指向墙角那堆沉默的、如同怪兽残骸般的废铁料,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雨幕,似乎再次落回了那片被掘开的荒坟。

“就是明白,有些战斗,”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金属般的颤音,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退得越远——”

“反而离真相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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