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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小说 >  槐荫巷17号 >   第45章 喜宴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医院三楼那扇略显陈旧的玻璃窗,斜斜地铺陈开来,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块明亮而温暖的几何图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低语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住院部特有的背景音。王二狗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左臂还打着石膏,悬在胸前,但这丝毫没影响他此刻全神贯注的状态。他微微歪着头,眉头紧锁,那双平日里透着机灵劲儿此刻却写满专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横放在他膝盖上的一本摊开的硬皮笔记本。那本子边角已经磨损得厉害,内页密密麻麻爬满了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潦草的计算公式和极其抽象的示意图。

他的右手手指灵活地在一堆散落在雪白被单上的零碎物件里拨弄着。几只不同型号的医用注射器,几段剪下来长短不一的透明输液管,一小卷绝缘胶布,甚至还有护士站顺来的几个废弃的小药瓶瓶盖,瓶盖上用油性笔画着奇怪的标记。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段输液管,对着窗口的光线眯眼看了看,那专注的神情,仿佛科学家在观察某种宇宙射线的轨迹。

“二狗哥,又捣鼓啥呢?小心护士长看见,又该说你破坏公物啦!” 邻床的病友-二胖,一个因为阑尾炎住院的胖小伙,探过头来好奇地问,嘴里还咔嚓咔嚓嚼着苹果。

王二狗头也没抬,只是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依旧没离开那截管子:“嘘!别吵吵,关键时刻!我这‘量子纠缠初级验证装置3.0版’就差最后一步耦合了……看见没,”他用指甲轻轻弹了一下输液管,“理论上,只要能量场足够稳定,这两段分离的管子,应该能感应到彼此的状态变化……虽然现在只能用气压和液体表面张力来模拟……”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拿起一个针筒,小心翼翼地往其中一段输液管里注入一点点生理盐水,屏住呼吸观察着液面的细微波动。

隔壁床的二胖听得云里雾里,啃苹果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啥……啥纠缠?二狗哥,你这伤的是胳膊,不是……不是这儿吧?”他犹豫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王二狗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嘴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你懂啥?这叫格物致知!宇宙的奥秘,没准就藏在这点滴瓶和输液管里呢!”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牵动了伤处,疼得咧了咧嘴,但目光立刻又回到了他的“实验台”上,仿佛那点疼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窗外城市的喧嚣,病房里其他病人的低语,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一个无形的专注力场之外。在这充斥着药水味的空间里,他固执地搭建着自己探索世界本源的小小堡垒,乐此不疲。

另一间单人病房里,气氛则截然不同,像是被过滤过的春日,只剩下清澈的暖意。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窗台上那盆小雅带来的、开得正好的茉莉花映照得格外洁白,馥郁的香气温温柔柔地充盈了整个房间,巧妙地中和了消毒水的冷冽。云清朗半倚在床头,他胸口的绷带已经拆掉,只余下几块覆盖伤口的敷料,虽然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映月,所有的光芒都温柔地聚焦在身边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小雅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擦拭他额角一处早已结痂的细小划痕。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瓷器。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温度,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像初绽的桃花瓣。

“还疼吗?”她轻声问,声音软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云清朗唇角的笑意加深,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拂过琴弦的风:“早就不疼了。倒是你,天天跑来,累不累?”

“怎么会累?”小雅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棉签,声音更轻了些,“看着你好起来,比什么都好。” 她放下棉签,拿起旁边一个洗得发亮的苹果和小刀,开始专注地削皮。纤细的手指灵巧地转动着,薄薄的果皮一圈圈垂落下来,连绵不断,形成一个完美的螺旋。这寻常的动作,在云清朗眼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描摹着她专注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唇角。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小刀划过果肉细微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近乎凝滞的暖意。窗台上的茉莉无声地吐纳芬芳,阳光在他们身上流淌。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所有的劫后余生、所有的江湖风雨,都被隔绝在这片小小的、充满阳光和花香的宁静之外。

云清朗喉结微动,胸腔里奔涌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削好的苹果,而是轻轻覆在了小雅握着水果刀的手背上。那微凉的、带着水果清香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

小雅的动作瞬间顿住,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眼望向他。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丝询问和更多的羞涩。

“小雅,”云清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滚过,带着灼热的温度,“等我彻底好了,跟我回家。回我们的家。”

小雅的手在他掌心下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离。她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扑闪着,像受惊的蝶翼,脸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耳根,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望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水光盈盈,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允诺和巨大的欢喜。

云清朗的心,在她这无声的凝视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而踏实的暖流彻底淹没。他收拢手指,将她微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几天后,云清朗终于能利落地自己下床走动了。他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蓝色西装,虽然身形比受伤前清减了些,但那股挺拔如松的气质已恢复了大半。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万师傅家的方向。

正是午后稍歇的时辰,后厨门口,万师傅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旧刷子,吭哧吭哧地刷洗着一个油腻腻的大汤桶。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沾满油渍和面粉的深色围裙,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鬓角。

“万师傅。”云清朗走到近前,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

万师傅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云清朗,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淳朴的笑容,随手把刷子往桶边一搁,在围裙上蹭了蹭湿漉漉的手:“哎哟,清朗啊!好利索了?看着气色好多了!快坐,快坐!”他热情地招呼着,一边四处张望想找把干净的凳子。

“万师傅,您别忙。”云清朗没有坐,反而上前一步,站得笔直。他的目光坦荡而郑重,直视着万师傅的眼睛。后厨里弥漫着骨头汤浓郁的香气和洗洁精的味道,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门口透进来的天光勾勒着两人的轮廓。

“万师傅,”云清朗深吸了一口气,那郑重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后厨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盖过了远处煮面锅冒泡的咕嘟声,“我想娶小雅为妻。请您成全。”

没有铺垫,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指核心。像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

万师傅刷洗汤桶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似乎没料到云清朗如此直接,随即那双被油烟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纯粹而热烈的光彩。他几乎是立刻就从蹲着的姿势站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年过半百的人。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围裙,动作麻利得像是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随手就把它搭在了旁边堆着面粉袋的架子上。

“好!” 万师傅的声音洪亮得如同炸雷,震得后厨的锅碗瓢盆仿佛都嗡鸣了一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如释重负,“好小子!我就知道!等着你这句话呢!痛快!”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云清朗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云清朗都微微晃了一下,但万师傅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如同秋日的艳阳,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等着!今晚咱加菜!必须加菜!大喜事!哈哈哈哈哈!”

那爽朗洪亮的笑声在后厨里回荡,震得头顶悬着的几根干辣椒都簌簌抖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盘问或者故作姿态的拿捏,只有最朴实、最直接的认可和欢喜。万师傅那“加菜”的宣言,比任何繁文缛节的承诺都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云清朗望着眼前这位激动得满面红光、手足无措的未来岳父,心头那最后一丝忐忑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暖意和感激。他郑重地抱拳,对着万师傅深深一揖:“多谢万师傅!”

“叫啥师傅!叫爷爷!以后叫爷爷!”万师傅乐得合不拢嘴,又使劲拍了拍云清朗的肩膀,力道依旧十足。

万师傅那一声响亮的“加菜”如同点燃了引信,万记面馆里里外外瞬间被一股喜气洋洋的旋风席卷。这桩婚事,像一道温暖明亮的光,骤然刺破了笼罩在众人心头多日的阴霾——那些担忧、伤痛和紧绷的神经,此刻都被这纯粹的喜悦暂时冲散了。

陈建国和王素芬夫妇是最先被请来的。当云清朗亲自登门,郑重地请他们作为自己的长辈,在婚礼上受他和万小雅一拜时,老两口先是愣在当场,随即,王素芬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可那泪水却越擦越多,顺着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滚落。

“好孩子…清朗,好孩子啊!”陈建国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用力眨着眼睛,想把那股汹涌的酸涩感压回去,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云清朗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你和默子,都是我们的好孩子!我们…我们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云清朗此举,是把自己彻底融入了这个在苦难中接纳他的家庭。王素芬一边抹泪一边用力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攥住了丈夫的胳膊,生怕这巨大的幸福会溜走。

最高兴的莫过于万小雅。得知爷爷毫不犹豫地应允后,她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无限的光彩,走路都带着风,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她开始像只忙碌而快乐的小蜜蜂,拉着云清朗一起,穿梭在面馆和街上。挑红纸、选喜糖、看布料…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甜蜜。云清朗自然是义不容辞地成了最得力的助手兼保镖,虽然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底深处,也漾开了一丝难得的、真切的暖意。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跟在兴高采烈的小雅身边,替她拎着大包小包,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确保她的安全,也分享着她的快乐。

至于王二狗,这位住院部的“科研狂人”,在得知喜讯后,也暂时搁置了他的“量子纠缠验证装置”。他拖着还没拆石膏的胳膊,硬是溜出了医院,跑到面馆里咋咋呼呼地出主意。一会儿嚷嚷着要用他“新发现”的某种“能量场稳定理论”来布置新房驱邪避凶,一会儿又琢磨着能不能在喜宴上搞点“声光电特效”增加气氛,惹得众人哭笑不得。最后还是陈默一个眼神扫过去,外加万师傅一句“老实待着,别添乱”,才把他那过于活跃的想象力暂时摁回了板凳上。不过他那份发自内心的热忱和搞怪,倒也确实给筹备增添了许多活络的笑声。

万师傅更是拿出了压箱底的手艺和积蓄。他把家里彻底打扫一新,桌椅板凳擦得能照出人影。平日里舍不得用的好食材,此刻毫不吝啬地搬了出来。他亲自去市场挑选最肥美的鸡鸭、最新鲜的河鱼,又托人从乡下捎来了上好的土猪肉和自家酿的米酒。后厨的灶火日夜不息,炖煮煎炸的香气浓郁得整条街都能闻到。街坊邻居们纷纷探头探脑,道贺声不绝于耳,万师傅的小院从未如此热闹喜庆过。

云清朗则显得异常沉静。他身上的伤已好了八九成,行动无碍。除了帮着万师傅和小雅处理一些需要力气的杂事,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那间租住的小屋里。他翻出了一个有些年头的樟木箱子,从箱底珍重地取出一块用红绸包裹的玉佩。玉佩触手温润,色泽是罕见的羊脂白,雕刻着古朴的云纹,中间是一个笔锋遒劲的“云”字。这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也是云家传承的信物。他坐在灯下,用干净的软布一遍遍细细擦拭着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每一道细微的纹路,眼神深邃而复杂。这块玉佩承载着家族的过往,也必将见证他和小雅的新生。他将玉佩重新包好,又取出纸笔,借着昏黄的灯光,极其认真地写下两份婚书。他的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倾注着最庄重的承诺。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墨迹在粗糙的红纸上晕染开,如同他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坚定而深沉。

吉日良辰,终于到了。

万师傅的小院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充满民间烟火气的喜庆殿堂。平日里油腻的案板被挪开,几张大方桌拼成了主宴席,铺上了崭新的大红桌布。墙壁上、门框上、窗户上,到处都贴满了陈默和王二狗合力剪出的大红喜字和寓意吉祥的窗花。最显眼的是大堂正中央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红纸金粉的双喜字,在几盏特意换上的明亮灯泡照耀下,熠熠生辉,映得满堂红光,喜气逼人。空气中混合着菜肴的浓香、鞭炮的火药味和红烛燃烧散发的独特气息,形成了一种热闹而踏实的氛围。

宾客大多是街坊邻居,也有万师傅在码头交好的几位工友,大家挤挤挨挨地坐满了堂屋,人声鼎沸,笑语喧天。孩子们在桌底和大人腿间追逐嬉闹,更添了几分生机。万师傅穿着簇新的深蓝褂子,脸上笑开了花,端着酒杯四处敬酒,嗓门比平时还洪亮三分。

吉时将至。充当司仪的是隔壁一位能说会道的老账房先生。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满堂的喧哗,拖长了调子高声唱喏:“吉——时——已——到!新——人——上——堂——喽——!”

喧闹声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通往后面小院的那道挂着红布帘的门。

门帘被两个笑嘻嘻的邻居大嫂从两边撩开。云清朗率先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松,虽然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伤后初愈的清减,但整个人精神焕发,清朗如玉的面庞上带着沉稳而明亮的笑意。他手里牵着一根扎着大红花的红绸带。

红绸带的另一端,引出了今日最夺目的存在——万小雅。她穿着一身极为合身的白色婚纱,衣襟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乌黑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温婉的发髻,只簪了一朵小小的、鲜红的绒花。没有盖头,一张清丽的小脸在红裳的映衬下,宛如初春枝头最娇嫩的那朵桃花,带着少女的羞涩和初为人妇的甜蜜光辉。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嘴角含着掩藏不住的笑意,被云清朗稳稳牵着,一步步走到堂屋中央。她的出现,让喧闹的堂屋瞬间安静了几分,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好!新娘子真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万老哥好福气!”

赞美声此起彼伏。万师傅站在一旁,看着孙女一身红妆,眼眶早已湿润,咧着嘴用力点头,一个劲地说:“好,好!”

云清朗和小雅在堂屋中央站定,面对着正前方墙上那巨大的囍字,以及囍字下方端坐着的一对长者——陈建国和王素芬。

陈建国今天也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深灰色中山装,王素芬则穿着她最体面的靛蓝色斜襟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们被云清朗和小雅恭敬地请到了象征高堂的主位上。此刻,老两口挺直了腰背端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努力维持着长辈的庄重。然而,当司仪高喊“一拜天地——” ,看着堂下那一对璧人朝着门外天地恭敬作揖时,陈建国紧抿的嘴唇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旁边的王素芬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她慌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紧紧按在眼睛上,肩膀微微耸动着。这眼泪里,有替云清朗和小雅高兴的狂喜,更有被云清朗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所激起的、混杂着辛酸与无比欣慰的洪流。这高堂之位,对他们而言,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也是命运给予的最大慰藉。

“二拜高堂——!”

云清朗和小雅转过身,朝着上座的陈建国和王素芬,深深地、无比虔诚地弯下腰去。

陈建国猛地吸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微微前倾,像是要伸手去搀扶,却又生生忍住,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王素芬呜咽出声,手里的帕子湿透了大半。堂下的宾客们看着这真情流露的一幕,不少感性的妇人也跟着悄悄抹起了眼泪。

“夫妻对拜——!”

云清朗和小雅面对面站好,彼此凝望。小雅的脸颊红得如同熟透的樱桃,眼中水光潋滟,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云清朗的目光深邃而温柔,仿佛要将她的身影永远镌刻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两人同时躬身,额头几乎相触。这一拜,许下的是生死相依的盟誓。

“礼——成——!”老账房先生的声音带着激动,尾音拖得长长的。

“好!”

“恭喜恭喜!”

“早生贵子啊!”

祝福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掌声雷动。万师傅激动地端起酒杯:“开席!开席!大家伙吃好喝好!” 气氛瞬间被推向最高潮。伙计们端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鱼贯而入,酒碗碰撞声、划拳行令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最动人的俗世欢歌。

在这满堂的喧嚣和喜气之中,陈默的身影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没有入席,而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背靠着通往后厨的那扇门框站着。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对耀眼的新人身上,也没有被满桌的珍馐美酒所吸引。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遍又一遍、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大堂。从门口到窗户,从每一张洋溢着笑容的宾客面孔,到门外光线稍显昏暗的街道转角。他看似随意垂在身侧的右手,指节却微微弯曲,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的姿态。热闹是他们的,而守护这份热闹,是他此刻唯一的使命。一丝若有若无的警觉,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无声涌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口光线微不可察的一暗——似乎有人影在街角晃过,又迅速消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屋里的气氛愈加热烈酣畅。万师傅被几个老工友围着灌酒,黝黑的脸膛已变成了酱紫色,笑声更加豪迈。王二狗吊着胳膊,正唾沫横飞地跟邻座的人吹嘘他住院部里的“重大科学突破”,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陈建国和王素芬脸上还带着泪痕,此刻也被这气氛感染,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小口抿着杯中的甜米酒。

云清朗和小雅被众人簇拥着,挨桌敬酒。小雅不胜酒力,只浅浅沾唇,脸颊早已飞起两朵醉人的红云,眼波流转,幸福满溢。云清朗替她挡了不少酒,几杯醇厚的米酒下肚,素来清冷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暖融融的笑意,目光始终温柔地追随着身边的新娘。当敬到陈建国和王素芬这一桌时,云清朗端起酒杯,对着两位老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

“叔叔,阿姨,清朗敬您二老。” 这一声称呼,叫得无比自然,却重逾千斤。

陈建国和王素芬浑身一震,刚刚止住的泪水瞬间又涌了上来。陈建国颤抖着手端起酒杯,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哽咽着说出:“好…好孩子…跟小雅…好好的…” 王素芬早已泣不成声,只是用力点头,紧紧抓住了小雅的手。小雅也红了眼眶,依偎在云清朗身边,轻声唤道:“叔叔,阿姨。”

这至情至性的一幕,让周围喧闹的宾客也安静了几分,投来感动和祝福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直如磐石般靠在门边的陈默,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猛地眯起,瞳孔瞬间收缩!他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面馆那扇虚掩着的、贴着大红喜字的木门。

门外,原本街上孩童的嬉闹声和远处隐约的市声,似乎突兀地消失了那么一瞬。

一种极其细微、却带着冰冷恶意的摩擦声,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透过门缝,极其微弱地传了进来。那声音,像是有沾满泥泞的沉重靴底,正以一种刻意放慢、却又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节奏,碾过面馆门口的石阶!

陈默的右手,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瞬间,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旧布衣宽大的下摆内侧。那里,紧贴着他结实腰腹的,是冰冷的金属触感——他从不离身的武器。他微微侧身,将自己调整到最利于爆发和防御的角度,冰冷的视线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穿透喧闹的喜宴,刺向那扇隔绝着未知危险的门扉。那细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脚步声,在他耳中如同擂响了进犯的战鼓。

喜庆的喧嚣依旧在堂屋内回荡,酒香弥漫,笑脸盈盈。然而,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寒意,却如同悄然蔓延的毒雾,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并随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声地渗透了进来。

就在司仪老账房先生满面红光,准备再次举杯提议众人共饮,将气氛推向又一个高潮的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粗暴地撕裂了所有的喜庆和欢笑!

小院那两扇贴着巨大囍字的、厚实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用一股极其蛮横狂暴的力量,硬生生地踹得脱离了门轴!木屑纷飞,门板带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朽木,轰然向内倒塌!激起的巨大烟尘瞬间弥漫开来,呛得近处的宾客一阵剧烈咳嗽。

满堂鼎沸的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所有的笑容、所有的祝福、所有的碰杯声,全部凝固在脸上,化为一片死寂的惊愕。万师傅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溅。小雅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尽,煞白如纸,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云清朗的手臂。云清朗脸上的暖意顷刻间冻结,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他将小雅迅速护到自己身后,挺拔的身躯瞬间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孤狼。

飞扬的尘土中,一个高大、魁梧得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破碎的门口,挡住了外面街道上透进来的天光,投下一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来人穿着一身沾满泥点、散发着浓重土腥气和隐隐血腥味的黑色劲装,布料粗糙而结实。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从左额角斜斜向下,划过紧闭的、歪斜的左眼眼皮,一直撕裂到右边嘴角!那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紫红色蜈蚣,深深地嵌在皮肉里,随着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凶残、充满恶意的笑容而扭曲蠕动着,让那张本就凶悍的脸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如同淬了毒的钩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和残忍,精准地穿过弥漫的尘埃和满堂惊惶的人群,死死钉在了护着小雅、面沉如水的云清朗身上。

一个嘶哑、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恨意,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婚宴上最后一丝残留的喜气,在死寂的大堂里轰然炸开:

“云清朗!你欠下的命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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