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在搬家时翻出了一个积灰的纸箱,里面塞满了她小学时的课本和文具。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灰尘飞舞的光束中,一张泛黄的照片从作业本里滑了出来。
她弯腰捡起照片,指尖触到相纸粗糙的纹理时,忽然愣住了。这是小学毕业照,三十多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孩子挤在教学楼前,前排的老师笑得眼角堆起皱纹。青禾很快找到了自己——站在第三排的最左边,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校服领口别着枚歪掉的小红花。
可她身边的位置,不该是空的。
照片里,她身后站着个女孩。同样的蓝白校服,同样的齐耳短发,甚至连袜子上的小熊图案都和青禾的一模一样。女孩微微歪着头,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外的某个点,像是能穿透十几年的时光,直直扎进青禾的心里。
青禾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在这个班待了六年,三十四个同学的名字她至今能倒背如流,可这个女孩,她从未见过。
当晚,青禾在小学同学群里发了张照片的局部截图,只露出那个陌生女孩的身影:「有人记得这是谁吗?我翻毕业照的时候发现的。」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群里炸开了锅。
「这不是咱们班的吧?我怎么没印象?」
「校服看着像,但这人我真不认识啊。」
「等等,毕业照里有这号人吗?我记得青禾后面是空位啊。」
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没人能说出女孩的名字。最后班长邱柏冒了个泡:「我翻了翻家里的毕业照,根本没这人啊。青禾,你是不是把别的班的照片混进来了?」
青禾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冰凉。她明明记得,毕业那天大家排了三次队才拍好照片,第三排最左边的位置,她身后一直是空的——因为那天后排的李梅临时闹肚子,没能赶上拍照。
她点开邱柏发来的毕业照,放大后仔细比对。果然,邱柏的照片里,她身后是空的。
两张照片除了这一处,再无半分差别。
接下来的几天,青禾总觉得不对劲。家里的东西像是被人动过,牙刷的朝向变了,冰箱里的牛奶少了半盒,甚至连她放在床头的书,页码总会莫名多出几页。
更诡异的是,那张照片总在她视线范围内出现。早上醒来时,它被压在枕头底下;做饭时,它从橱柜里滑出来;晚上洗澡,浴帘拉开的瞬间,照片就贴在瓷砖上,女孩的眼睛像是在水汽里慢慢睁开。
青禾开始失眠。每到凌晨三点,她总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响起,像是有人穿着拖鞋,在地板上拖来拖去。有天夜里,她壮着胆子打开房门,客厅的月光里,只有沙发上搭着的校服在轻轻晃动——那是她白天翻出来的小学制服,明明记得收进了衣柜。
她终于忍不住给白宛儿打了电话。白宛儿是她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住对门的那种,两人曾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到天亮。
「你说什么?照片里多了个人?」白宛儿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可能吧,我昨天还翻相册来着,毕业照里你后面就是空的啊。」
「是真的,我骗你干嘛。」青禾的声音在发抖,「那女孩就站在我身后,和我穿一样的衣服,笑得特别奇怪。」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翻东西的声音。「我看看啊……找到了,你看。」白宛儿发来张照片,「这是我手里的毕业照,第三排最左边,你后面根本没人啊。」
青禾点开照片,心脏猛地一缩。白宛儿的照片里,她身后确实是空的。可当她再翻出自己那张时,女孩依然站在那里,甚至好像往前挪了半步,肩膀几乎碰到了青禾的后背。
「宛儿,」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说……会不会是我记错了?」
「别自己吓自己。」白宛儿的声音软下来,「说不定是洗照片的时候出了错,或者是你小时候恶作剧,自己画上去的?明天我过去陪你,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青禾盯着照片里的女孩,忽然发现她的领口别着枚小红花——和自己领口那枚歪掉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一早,白宛儿带着早餐过来时,青禾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照片被压在玻璃杯下,女孩的脸藏在阴影里。
「吃点东西吧。」白宛儿把三明治递过来,「我问了邱柏,他说当年拍照的时候,确实有人迟到,是个转学生,只来了半天就走了,可能没赶上拍照。会不会是她?」
「转学生?」青禾愣住了,「我怎么不记得有转学生?」
「我也不太确定,」白宛儿挠挠头,「好像是四年级的时候,来了个女孩,名字记不清了,听说家里出了事,上午来报道,下午就被接走了。当时大家都在传,说她是……」
「是什么?」
白宛儿犹豫了一下:「说她是灾星,克死了爸妈,才被亲戚送到这儿来的。不过都是瞎传的,你别当真。」
青禾拿起照片,女孩的眼睛像是在阳光下眯了起来。「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毕业照里?她来的时候才四年级,毕业照是六年级拍的啊。」
「谁知道呢。」白宛儿拿起照片,对着光看了看,「这相纸看着有点怪,边缘好像被火烧过似的。你在哪儿找到的?」
「在数学作业本里,夹在最后一页。」
「我记得你小学时总丢作业本,」白宛儿忽然笑了,「尤其是数学本,一到期末就找不到。会不会是……这根本不是你的作业本?」
青禾愣住了。她确实总丢数学本,有次还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罚站。后来是班长邱柏帮她找了本新的,说可能是别的班同学捡走了。
「邱柏?」青禾猛地抬头,「他怎么知道是别的班同学捡走的?」
两人找到邱柏时,他正在自家的打印店里整理文件。听到她们的来意,邱柏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手指在键盘上敲错了好几个字。
「那个转学生……叫筱雅。」邱柏的声音很低,像是怕被人听到,「她来的那天,穿着和青禾一样的校服,说是她妈妈特意买的,想让她快点融入班级。」
「那她为什么只待了半天?」青禾追问。
邱柏的喉结动了动,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些泛黄的纸条。「因为那天下午,她在操场上摔了一跤,头磕在台阶上,没救过来。」
青禾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当时大家都吓坏了,老师不让我们提这件事,说会影响考试。」邱柏抽出张纸条,递给青禾,「这是筱雅留给你的,她出事前托我交给你,说想和你做朋友。」
纸条上是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青禾,我能和你穿一样的衣服吗?妈妈说,这样大家就会喜欢我了。」
青禾的眼前忽然闪过模糊的画面:四年级的某个下午,她在操场边的槐树下跳皮筋,看到个穿同款校服的女孩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朵小红花,想过来又不敢。当时她正玩得开心,没在意那个女孩,直到上课铃响,才发现地上多了朵被踩烂的小红花。
「她为什么要站在我的毕业照里?」青禾的声音发颤。
邱柏叹了口气:「毕业照那天,她的奶奶来学校了,说筱雅生前总念叨你,想和你拍张合照。老师没同意,说不吉利。可能……是她自己想办法,『站』到你身边了吧。」
白宛儿握住青禾的手,指尖冰凉。「那现在怎么办?这照片总跟着青禾,还……还会变。」
邱柏看着照片里的女孩,眉头皱起来:「你们有没有觉得,她的脸好像有点模糊?」
青禾凑近看,果然,女孩的脸像是被水打湿过,五官慢慢晕开,变成一团模糊的白。「之前不是这样的,昨天还看得很清楚。」
「可能是她想让你们记起她吧。」邱柏把纸条放回铁盒,「筱雅生前没什么朋友,爸妈走得早,跟着奶奶过。她总说,要是能有个像青禾这样的朋友,天天一起上学就好了。」
青禾的眼眶热起来。她忽然想起,小学时总有人偷偷在她书包里塞零食,下雨时课桌里会多出把伞,甚至有次她生病请假,回来发现课本上的笔记写得整整齐齐——当时她以为是白宛儿做的,可白宛儿说不是她。
「那她为什么要穿和我一样的衣服?」
「因为她的校服是捡来的。」邱柏的声音低下去,「她奶奶没钱给她买新的,就从旧货市场淘了件,说看着和青禾的一样。筱雅特别宝贝那件校服,每天晚上都要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青禾盯着照片里的女孩,忽然觉得她的笑容没那么诡异了,反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们把照片烧了吧。」白宛儿忽然说,「说不定烧了就好了。」
邱柏摇摇头:「别乱来。万一她只是想被人记住呢?」
那天晚上,青禾把照片放在床头,第一次没有觉得害怕。她对着照片轻声说:「筱雅,对不起啊,小时候没能和你做朋友。如果你想待在这里,就待着吧,我不介意的。」
说完,她好像看到照片里的女孩眨了眨眼,嘴角的弧度柔和了些。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
第三天早上,青禾醒来时,发现照片里的女孩变了。她的脸不再模糊,而是变成了一个黑洞,深不见底,像是在相纸上挖了个洞。黑洞边缘,有只苍白的手慢慢伸出来,指尖纤细,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
那只手正朝着青禾的脸,一点一点地擦过来。
青禾吓得尖叫起来,抓起照片就往客厅跑。白宛儿在沙发上醒来,看到她手里的照片,脸色瞬间惨白:「怎么会这样?」
照片里,那只手已经擦掉了青禾的半张脸,露出后面模糊的背景。更可怕的是,青禾的脸颊上,真的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刮过。
「快给邱柏打电话!」白宛儿的声音在发抖。
邱柏赶来时,手里拿着个相框。「我问了筱雅的奶奶,」他喘着气说,「老人说,筱雅生前总说,要是能和青禾一样就好了,有爸爸妈妈疼,有好多朋友。她去世那天,手里还攥着块碎镜子,说想变成青禾的样子。」
他把相框递给青禾,里面是张筱雅的单人照。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槐树下,手里拿着朵小红花,笑得怯生生的。
「奶奶说,筱雅不是坏孩子,她只是太孤单了。」邱柏指着照片里的黑洞,「她可能不是想害你,是想……变成你。」
青禾看着相框里的筱雅,又看看手里的照片,忽然明白了。筱雅不是想擦掉她,是想取代她。她穿着和青禾一样的衣服,站在和青禾一样的位置,甚至想拥有和青禾一样的人生。
「那现在怎么办?」白宛儿急得快哭了,「再这样下去,青禾的脸就要被擦掉了!」
照片里的手已经擦到了青禾的眼睛,相纸上的黑洞越来越大,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青禾的眼睛开始发疼,像是有沙子在里面磨。
「我有个办法。」青禾忽然说,声音出奇地平静。
她找出支红色的马克笔,在照片里自己的位置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空位。然后,她把筱雅的单人照剪下来,小心翼翼地贴在那个空位上。
「筱雅,」她轻声说,「这里有你的位置,不用变成我。你看,你站在这里,一样可以和我们一起拍照,一起笑。」
话音刚落,照片里的那只手停住了。黑洞慢慢收缩,最后变成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相纸里。筱雅的照片贴在旁边,和青禾并肩站着,校服上的小红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青禾的脸颊不疼了,眼睛也舒服了许多。她看着照片里两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女孩,忽然笑了。
那天下午,青禾把照片放进相框,摆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着筱雅的单人照,还有那张写着「想和你做朋友」的纸条。
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和筱雅在槐树下跳皮筋,两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笑得格外开心,校服上的小红花在风里轻轻摇晃。
第二天早上,青禾醒来时,发现书桌上多了块碎镜子,边缘用红绳绑着,像是被人精心收藏了很久。她拿起镜子,里面映出两个女孩的笑脸,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筱雅。
镜子里的筱雅对着她眨眨眼,口型像是在说:「谢谢你。」
青禾笑了笑,把镜子放进抽屉,和那张毕业照放在一起。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一个人了。那个孤单了十几年的女孩,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后来,青禾再也没见过那张照片里的黑洞。有时在夜里,她会听到客厅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帮她整理被风吹乱的书本,或是在冰箱里放上一盒新的牛奶。
她知道,那是筱雅。那个穿着和她一样校服的女孩,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她的朋友。
而那张毕业照,至今还摆在青禾的书架上。照片里,第三排的最左边,两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并肩站着,校服领口的小红花,在泛黄的相纸上,鲜艳得像是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