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篱内外的光阴痕
春分的细雨刚漫过菜园的竹篱笆,我已踩着湿漉漉的田埂往深处去。新抽的藤蔓正顺着竹条往上爬,嫩黄的卷须在藩篱上缠出细密的结,像谁在绿色的墙上绣了花。守园的李伯正修补被风刮倒的篱段,竹篾穿过旧篱的声里,混着他这藩篱啊,看着拦人,实则护菜的絮语。他的草鞋踩过泥地的声,惊飞了篱边的麻雀,却没惊散藤蔓间的晨雾,像层流动的纱,把藩篱内外都裹进朦胧的绿里。这一刻,潮湿的空气裹着泥土的腥甜扑在脸上,我忽然看见篱影里晃动的人影——藩篱从不是隔绝的界,是岁月扎就的栏,是藏在守护里的暖,在阻隔与依偎之间,把每个寻常的日子,都编缀成可以触摸的静。
儿时的藩篱,是祖母菜园边的竹障。她总在暮春的清晨扎新篱,青竹条在她膝间弯成弧形,的脆响里混着她这篱得扎密些,不然野兔要偷菜的念叨。我蹲在旁边捡掉落的竹篾,看她的手指在竹条间穿梭如织,人也一样,心里得有个篱,不然就野了。有次我嫌篱碍事,偷偷拆了段想让南瓜藤爬得更远,结果夜里的野猪啃光了半畦菜,祖母没打我,只是让我跟着她重扎藩篱,你看这竹条,看着软,缠在一起就硬了,竹篾勒进掌心的疼里,混着她规矩就是篱,松了就坏事的教诲。
她的围裙上总沾着竹屑,像落了层碎雪。这竹篱跟了我三十年,每年抽新条,每年扎新篱,她指着篱根冒出的竹笋,你看,藩篱自己也在长。有次暴雨冲垮了半段篱,她却笑着说正好,让新竹有地方钻,果然来年春天,断裂的篱段间冒出丛丛新竹,把缺口补得更严实。那些被竹篾缠绕的晨昏里,藏着最朴素的守护——藩篱从不是冰冷的阻隔,是该像亲人的臂弯,你贴着它的暖,它便护着你的安。
少年时的藩篱,是祖父书房的木格窗。他的书斋外总围着圈矮木篱,雕花的木格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像幅活动的水墨画。这篱是你太爷爷扎的,怕我看书太累,让我多看看外面的绿,祖父的手指划过木格上的刻痕,你看这字,是他亲手刻的。有次我偷翻他锁在书柜里的诗集,被他发现后,却没责备,只是拉我坐在篱边的石凳上,看书要懂节制,就像这篱,太密了不透风,太疏了挡不住虫,他摘下篱边的野菊,藩篱不是捆住翅膀的绳,是让心安稳的岸。
他的木篱上爬满了牵牛花,清晨的紫花在篱上缀成串,像串小喇叭。这花懂规矩,只在篱上开,不往别处疯长,祖父的茶杯里飘着菊香,人也该学这花,知道自己的地界。有次台风刮断了篱边的老槐树,断枝压垮了半段木篱,他却让我把断枝劈成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藩篱也得常换常新。那些被木格框住的晨昏里,藏着最沉静的领悟——藩篱的阻隔从不是僵化的禁,是适度的放,你懂它的度,它便给你安心的界。
成年后的藩篱,是异乡出租屋的防盗网。刚搬进去时,总觉得铁条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直到某天清晨看见麻雀在网眼间筑巢,灰褐的羽毛在铁格间闪着亮,才忽然觉得这冰冷的藩篱也有了暖意。楼下的阿婆送来自家腌的咸菜,这网看着冷,其实是护着你呢,她的竹篮上蒙着棉布,城里不比乡下,人心隔层皮,有个网总安心些。我把咸菜坛子放在窗台上,看阳光穿过网眼在坛身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像谁在上面撒了把碎星。
有次加班到深夜,隔着防盗网看楼下的灯火,忽然觉得这铁格像极了故乡的竹篱,只是换了种材质,守着同样的安稳。楼对面的窗里,有个母亲正给孩子讲故事,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出来,在我的防盗网上投下晃动的影,像幅流动的画。那些被铁格框住的黄昏里,藏着最踏实的慰藉——藩篱的形态会变,守护的本心不变,你信它的诚,它便给你落脚的稳。
藩篱的形制,是生活的样。竹篱的疏朗里藏着乡野的趣,新竹的青与老竹的黄在风中摇晃,像支没谱的歌;木篱的雅致里裹着文人的韵,雕花的格与爬藤的绿在月光下纠缠,像首未完的诗;铁篱的坚硬里含着都市的实,冷硬的条与防盗的刺在阳光下泛着光,像道沉默的墙;石篱的厚重里浸着岁月的沉,斑驳的痕与青苔的绿在雨里交融,像本翻旧的书。
建筑师朋友说好的藩篱是会呼吸的,他指着设计图上的镂空篱墙,你看这空隙,既挡得住外人,又透得过风。有次去他设计的社区,看见孩子们在藩篱边追逐,藤蔓从篱的缝隙里钻出来,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影,藩篱的最高境界,是让人忘了它的存在,却又处处受它的护。这些多样的形制里,藏着最智慧的平衡——真正的守护从不是极端的堵,是巧妙的疏,像位懂得分寸的长者,既不让你出格,又给你足够的空间。
藩篱的声音,是日常的韵。竹篱的声里,混着藤蔓攀爬的轻响,像谁在夜里绣花;木篱的声里,裹着风吹叶落的脆,像老人在低声絮语;铁篱的声里,含着雨滴敲打的急,像谁在拨弄琴弦;石篱的声里,浸着岁月风化的沉,像大地在深处呼吸。
有次在乡下的雨夜,听见竹篱被暴雨打的响,夹杂着南瓜藤断裂的声,像场自然的交响。李伯披着蓑衣在雨中补篱,竹篾穿过旧篱的声,混着他撑住,别倒的吆喝,竟比雨声更有力量。这些藏在藩篱里的声音,像场生活的合唱,每个音符都带着烟火的暖,让你在喧嚣里,也能听见心底的宁。
藩篱的光影,是时空的画。清晨的阳光穿过竹篱,在地上投下细碎的格,像块被分割的绿;正午的日头照在木篱上,雕花的影在墙上晃,像幅活动的剪纸;黄昏的霞落在铁篱上,铁锈的红与晚霞的紫交融,像幅浓烈的油画;月夜的清辉洒在石篱上,斑驳的痕与月光的白交织,像幅淡雅的水墨画。
摄影爱好者小王总爱在藩篱边蹲守,这篱影是天然的滤镜,拍什么都有味道,他的镜头对着篱边的野花,你看这花在篱影里,既有束缚,又有自由,像极了人生。有次他给我看张照片,是逆光下的藩篱,藤蔓的剪影在光里像只展翅的鸟,藩篱困住的是形,困不住的是神。这些被光影描摹的藩篱,像一页页翻开的相册,每个画面都带着时光的印,让你在欣赏时,忽然懂得约束与自由原是一体两面。
藩篱的隐喻,是人心的界。孩童时的规矩是认知的藩篱,帮你分清是非对错;少年时的底线是道德的藩篱,让你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成年后的责任是担当的藩篱,教你明白轻重缓急;老年时的豁达是通透的藩篱,使你看透得失荣辱。这些无形的藩篱,像一层层包裹的茧,既保护着你的初心,又让你在岁月里慢慢蜕变。
心理咨询师朋友说每个人心里都有藩篱,她的茶杯在桌上轻轻转,健康的藩篱是保护,病态的藩篱是囚禁。她给我看一幅画,画中人身处开满花的藩篱内,笑靥如花,关键是知道自己的藩篱在哪,为什么要扎这道篱。这些关于界限的思考,像一把丈量心的尺,让你在纷繁的世界里,既不迷失自己,又不隔绝他人。
藩篱的记忆,是血脉的续。祖母传给母亲的扎篱技法,竹条的选、缠绕的度、修剪的时,都带着祖辈的经验;父亲教我的辨篱诀窍,竹要青,木要硬,铁要韧,是岁月沉淀的智慧;我给孩子讲的藩篱故事,藤蔓如何爬、花朵如何开、果实如何结,是生活延续的暖。这些代代相传的记忆,像一根根坚韧的竹篾,把家族的故事都编织在藩篱的经纬里。
去年带孩子回故乡,在老宅的藩篱边教他辨认蔬菜,这是黄瓜,只在篱上结;那是茄子,长在篱下的土里。他的小手抓住篱上的黄瓜,嫩刺扎得他叫,却不肯松手,像我小时候一样。李伯拄着拐杖来看我们,这篱还认得你不?他的笑声在篱间荡,你看这新抽的藤,都爬到你小时候刻的记号那儿了。那些被藤蔓覆盖的刻痕,像一行行岁月的诗,每个字都带着成长的痕。
暮春的阳光把藩篱的影子拉得很长时,我又站在了李伯的菜园边。新扎的竹篱上爬满了豆角藤,紫色的花在篱间缀成串,像谁在绿色的墙上挂了铃铛。李伯正给藤蔓掐尖,不掐不行,疯长就结不了果,他的手指在嫩芽上轻轻一捏,藩篱是管着它们,也是帮着它们。
准备离开时,在篱根处发现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南瓜苗,嫩黄的叶在石与篱之间倔强地展开,像个不肯屈服的孩子。我小心地给它浇了点水,看水珠在叶面上滚成圆,像颗晶莹的泪。指尖触到的凉里,仿佛还带着祖母的体温,带着祖父的茶香,带着岁月的重量。
走出很远再回头,藩篱在暮色里像条绿色的绸带,把菜园与田野温柔地隔开,却又在藤蔓的缠绕中悄悄相连。风穿过篱间的缝隙,带着花的香,带着叶的嫩,带着时光的语,我忽然懂得:藩篱的隔里,藏着最温柔的守;它的界里,藏着最自由的生。就像那些在约束中成长的生命,看似被藩篱框住了脚步,却在守护的安稳里,长出了更蓬勃的力量,像篱上的藤蔓,越是被牵引,越懂得向上的方向。
转身离去时,又听见李伯在篱边喊常回来啊,声音在藤蔓间荡得很远,像根温柔的线,牵着我的心。我知道,这道藩篱会一直立在那里,继续沉默地守护着,把那些关于界限与守护的故事,讲给每个愿意倾听的人。而我们要做的,只是像尊重藩篱的存在那样,尊重生活里的界限,理解约束中的善意,明白真正的自由从不是无拘无束的放,是在藩篱的守护里,安心地扎根,自在地生长,像篱上的花,既知道自己的界,又活得热烈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