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灭深处的光阴火
惊蛰的雷声刚滚过麦田的绿,我已站在老窑工的龙窑前。他正把揉好的陶泥摔进坯模,泥块撞击的声里,混着这泥得见火才活,闷着是死物的絮语。我蹲在泥堆旁学拉坯,看他把变形的废坯敲碎掺进新泥,你看这融,是让死的助活的,就像落了的叶,土里养着花。这一刻,陶土的腥混着窑火的暖漫过来,我忽然看见泥坯上若隐若现的裂纹——生灭从不是绝对的分,是藏在生里的灭,是混在灭中的生,在烧与淬之间,把每个消逝的瞬间,都炼成可以重生的形。
儿时的生灭,是祖父的蚕匾。他总在谷雨的清晨把蚕卵铺在篾席上,蚁蚕爬动的声里,混着这蚕得蜕皮才长,护着壳活不成的絮语。我捧着桑叶在匾边学喂蚕,看他把结茧的熟蚕轻轻移进蚕簇,你看这变,是虫在作茧自缚,就像成了的人,得经场痛才破局。有次为蚕蛾产卵后死去哭闹,他却把我拉到桑树下看落叶,你看这落,是树在给新芽腾地,就像走了的人,心里留着念。篾席磨红掌心的痒里,混着他蛾死茧生的教诲。
他的蚕房里,总堆着些的家什:结满残茧的蚕簇,褪下的蚕蜕,僵死的蚕蛹。这房跟了我五十年,新簇透气,旧簇认蚕性,换着用才知生灭,他指着蚕蜕的空壳,你看这虚,是活过的证,越空越见真,就像走过的路,痕里藏着悟。有年蚕瘟死了大半,他却把病蚕埋进桑树根,你看这还,是让死的反哺活的,就像断了的缘,转个向成了恩。果然那年的桑叶比往年更肥,蚕食的声里,藏着比丰收更沉的敬——有些生灭,藏在牺牲与回馈的缝隙里。
少年时的生灭,是先生的墨锭。他总在芒种的午后把断墨泡进温水,墨块化开的声里,混着这墨得碎了才入纸,整着难成文的絮语。我握着残墨在砚台里研磨,看他把写废的诗稿烧成灰烬,你看这化,是让字魂入墨,就像过气的理,焚了才出新。有个同窗为文章被毁发怒,他却带我们去看烧纸的烟,你看这升,是死了的字在飞天,就像灭了的灯,光里藏着影。砚台沁凉指尖的冰里,藏着墨尽字生的深意。
他的书案上,总摆着些的文房:崩角的砚台,秃笔的狼毫,虫蛀的诗卷。这案跟了我四十年,新笔锋锐,旧笔知墨性,换着用才知文脉生灭,他指着诗卷的蛀洞,你看这空,是咬出来的透气口,越破越见灵,就像传世的话,漏了才有人补。有次我为写不出新句焦虑,他却让我把旧稿的灰烬拌进墨汁,你看这融,是让旧字养新句,就像枯了的藤,根上发着芽。果然那些混着灰烬的墨迹,后来比纯墨更见风骨,笔锋的转里,藏着比崭新更厚的韵——有些生灭,藏在破碎与重塑的间隙里。
成年后的生灭,是母亲的泡菜坛。她总在处暑的清晨把蔫菜塞进坛里,菜叶挤压的声里,混着这菜得蔫了才入味,鲜着太傲的絮语。我蹲在坛边学压菜石,看她把腐坏的酸菜捞出来倒掉,你看这舍,是让好的更纯,就像浊了的心,清了才见明。有次为坛子生花抱怨,她却把白花舀出来当菌种,你看这转,是坏的助好的,就像错了的路,拐个弯成了道。菜坛勒红手腕的酸里,藏着菜烂坛生的实。
她的储藏室里,总堆着些的家什:长白毛的酱缸,起花的醋坛,裂底的泡菜坛。这室跟了我四十年,新坛烈,旧坛懂发酵,换着用才知物之生灭,她指着酱缸的霉斑,你看这绒,是死了的菌在养鲜,越厚越见醇,就像熬着的苦,久了成回甘。有年洪水淹了菜窖,她却把泡烂的菜腌成咸菜,你看这救,是让烂的活出样,就像绝了的望,换个法成了盼。果然那缸带着水腥的咸菜,后来成了灾年里最暖的味,盐粒的咸里,藏着比顺遂更韧的生——有些生灭,藏在拯救与转化的坚持里。
生灭的质地,是带魂的韧。陶泥的软裹着火的硬,能塑能毁,能烧能淬,像块有灵的土;蚕茧的柔浸着丝的韧,能结能破,能生能灭,像个藏梦的囊;墨锭的脆泛着字的香,能碎能融,能写能焚,像滴含情的泪;菜蔬的鲜藏着酱的沉,能腐能腌,能生能灭,像颗知味的心。这些被时光淬炼的物件,像群转世的友,把经年累月的灭,都淬成了可以重生的生。
老窑工说真生灭都带,他抚摸着刚出窑的陶罐,你看这窑变的斑,是火吻过的记,越烈越见奇,就像活过的人,痛里藏着光。有次见他把裂坯重新入窑,这烧不是蛮干,是让裂痕成花纹,就像受过的伤,熬着成了勋章。这些带着伤痕的器皿,让你忽然懂得:真正的生灭从不是彻底的灭,是藏着转化的生,像蚕房的死与活,酱缸的腐与鲜,既得经得住毁灭的痛,又得留得住重塑的魂,在生死之间藏着续。
生灭的声音,是带韵的响。陶泥拉坯的声里,藏着塑与毁的换,像首土与火的诗;蚕噬桑叶的声里,裹着生与灭的转,像段丝与茧的歌;墨锭研磨的声里,含着碎与融的变,像句笔与纸的话;菜坛冒泡的声里,浸着腐与鲜的连,像阵酸与咸的呼吸。这些藏在循环里的响,像面铜钲,让你在喧嚣中听见沉寂的孕,在消亡里记起该有的生,明白生灭的声从不是绝望的寂,是自然的律,像花开花落,蝉鸣叶落,自有一种不需安排的序。
老禅师说生灭的余韵最耐品,他敲着木鱼念,又指着烛火,你看这焰,灭时比生时更亮,就像生灭的妙,藏着才够深。有次在蚕房录音,蚕食的、窑火的、墨磨的混在一起,竟成了首天然的生灭曲,这是灵与肉的和,比任何乐章都动心。这些藏在轮回里的响,像杯苦茶,让你在消亡中尝到新生的甘,在绝望里记起该有的盼,明白生灭的声从不是刻意的断,是自然的续,像薪火相传,灯灯相照,自有一种不需催促的承。
生灭的色彩,是带阶的变。陶坯的土黄里泛着窑红,像烧透的血;蚕茧的乳白里透着丝银,像凝着的月;墨锭的漆黑里藏着砚青,像化着的烟;菜坛的酱褐里带着盐白,像腌着的雪。这些被时光晕染的色,像幅流动的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生灭的色从不是单一的变,是层叠的积,像老陶的红,越烧越见沉,像旧茧的白,越破越见明。
画师说最高级的生灭是,他用淡墨画《枯荷》,你看这残茎里的藕,比盛夏的花更动人,就像生灭的妙,藏着才够味。有次见他画《窑火》,故意把灭的烟画得比生的焰更浓,这烟不是散,是火在天上写字,就像灭了的生,魂里藏着形。这些带着含蓄的画面,藏着最通透的观——没有必须张扬的生,只有恰到好处的藏,就像世间的生灭,太过直白反而浅,带着些隐忍才显深,像冻土下的草,看着枯了,其实在长。
生灭的隐喻,是处世的承。孩童时的惜是种感,拾起落地蚕茧的稚里藏着纯粹的怜;少年时的悟是种醒,看着残墨化水的惊里藏着青涩的觉;成年后的受是种度,忍着失去之痛的韧里藏着通透的容;老年时的观是种境,望着窑火明灭的静里藏着沉淀的悟。这些层层递进的承,像条河,从源头到入海,从清澈到浑浊,终会在岁月里愈显深广。
老星象家说生灭是天上的河,他指着银河的光带,你看这星,亮的在生,暗的在灭,不是断了,是在转。有次听他讲生生不息,指着院中的古井,这井水,取了是灭,满了是生,不是换了,是本就没离开,他的手掌抚过井台的青苔,像在触摸藏着的恒。这些物我相融的瞬间,像颗恒星的光,让你在变迁中尝到永恒的安,明白有些生灭只在表象的变,有些恒定却在本质的常,有些生靠显现,有些灭靠深藏,像井里的水,取时似灭,满时似生,实则从未离开。
生灭的记忆,是血脉的续。祖父的蚕簇传给了堂姐,每次养蚕时,她总会想起蛾死茧生的叮嘱;母亲的酱缸现在由我打理,腐坏的菜总埋进土里,肥着新苗;那些被岁月磨亮的墨锭,我把残块拼起来研墨,字里藏着先生的影;这些被时光浸润的物件,像一本本厚重的生死书,每个褶皱里都夹着一次生灭的转,翻开时,能看见祖父养蚕的慈,母亲腌菜的韧,窑工烧陶的烈。
去年惊蛰回到龙窑,在窑底发现块烧流的陶片,釉色已融成模糊的琥珀,像滴凝固的泪。我把它放在窑火旁,看余温让釉色慢慢泛亮,这是老窑工特意留的,说见着火就懂了,守窑人的声音里带着沙哑,你看这流,是火教陶学会的变,越痛越见美。春风掠过窑顶时,陶片的纹里像映出无数跳动的火,让眼眶忽然热了。
清明的雨把蚕匾的竹篾泡得发胀时,我又站在祖父的蚕房。新孵的蚁蚕正在桑叶上爬,侄儿正在用旧蚕簇接茧,你看这递,是老簇接着新茧,就像生灭,总得有个承,他放簇的手轻得像托着的云,日子也一样,走着走着就换了样。我忽然懂得,那些看似决绝的生灭,实则是岁月藏着的续,没有一死一生的换,哪来这份生生不息的力。
准备离开时,在母亲的酱缸里发现颗沉底的姜,表皮已在酱里泡成紫黑,却比记忆里的更辣,这是她特意留的,说烂不了的姜,越老越有劲,妹妹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你看这皱,是腌透的记,心也一样,熬了才知烈。我把姜切成丝拌进咸菜,看它在酱里舒展,像个活过来的魂,让眼眶忽然热了。
走出很远再回头,龙窑的烟在暮色里连成起伏的浪,蚕房的新蚕在灯影下织成银的网,酱缸的气泡在月光里升成碎的星。风裹着陶的粗,带着丝的柔,带着酱的浓,我忽然看见生灭深处的光——它从不是简单的轮回,是带着升华的变;不是绝望的终点,是藏着新生的起点。就像那些在世间行走的人,心中若有颗生灭的种,便能在失去时知转化,在拥有时懂珍惜,把每个消亡的瞬间,都活成孕育新生的始,像老窑的火,烧得越旺,出窑的陶越亮,让那些看似走到头的路,最终都变成可以拐弯的桥,像蚕的路,茧里越黑,蛾飞的天越蓝。
转身离去时,手机收到女儿的消息:爸爸,我把蚕茧纺成了丝,像把阳光绕成了线,原来死了的茧,能变成活的光。字里的亮漫过屏幕,像根刚纺出的丝。我知道,这份生灭的慧会一直跟着我,继续在岁月里淬炼,把每个遇见的灭,都炼成可以璀璨的生,让那些看似落幕的时刻,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耀眼的序,像窑火里的陶,烧尽了土性,才显出玉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