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径深处的光阴痕
惊蛰刚过,山雾还没散尽,我踩着沾了露的草叶往老屋后的野径走。那路藏在竹林和蕨类植物中间,不是人工铺的石板,是山民走了几十年踩出来的土痕,晴天泛着黄,雨天积着水,却总在转弯处留着让人安心的弧度。刚走没几步,鞋尖就沾了苍耳,像小刺猬似的挂在布面上,抬手去摘时,指尖碰到旁边的映山红,花苞还没开,却已透着点粉,沾着的露水落在衣领上,凉得人一激灵。这野径,从不是规整的风景,是藏在草木间的随意,是混在虫鸣里的自在,在走与停、见与忘之间,把每个看似普通的瞬间,都刻成能反复摩挲的光阴痕。
儿时的野径,是跟着祖父去采蘑菇的路。他总在清明前后的清晨喊我,肩上扛着竹篮,手里攥着把柴刀,这野径得跟着露水走,草叶上的露没干,路就不滑;要是露见了太阳,就得绕着树根走,免得摔着。我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看他用柴刀拨开挡路的荆棘,刀刃划过竹枝的声里,混着这蘑菇得找松针厚的地方,颜色太艳的不能碰,伞盖卷边的才鲜的絮语。有次我看见棵长得像小伞的白蘑菇,伸手要摘,他急忙拦住,这是毒的,你看它根上没松针,旁边也没蚂蚁爬,山里的东西,得看伴生的物才敢认。说着蹲下来,指着不远处丛蕨类植物下的灰褐色蘑菇,你看这个,周围有松针,还有小虫子爬,这才是能吃的。那天的竹篮里,除了蘑菇,还装着野草莓,红得像小灯笼,祖父说野径上的甜,得自己找,不着急,慢慢走就有。
野径旁的石头上,总留着些的物件:被坐得光滑的青石板(祖父歇脚的地),磨出缺口的柴刀(砍了千次的棘),记着采菇时节的木牌(哪月松针厚哪旬蘑菇多)。这路跟了我三十年,新草年年长,旧痕岁岁在,得用心才认得出,祖父指着石板上的刻痕,你看这字,是去年雨季刻的,提醒过路人这里容易滑;还有这个字,是蘑菇多的时候画的,怕后来人找不着。有年雨季,野径中段塌了块土,祖父扛着锄头去填,我帮着递石块,他把土拍实后,在旁边种了棵小松树,这树能挡雨,也能当记号,下次来就知道从这转弯。后来每次走这野径,看见那棵松树,就想起他拍土时的模样,松针的绿里,藏着比蘑菇更重的情——有些野径,藏在守护与指引的缝隙里。
少年时的野径,是和伙伴们去掏鸟窝的路。放了暑假,天刚亮就约着往山里跑,野径上的草比春天高了些,没过脚踝,走起来响,惊得蚂蚱四处跳。有次我们看见棵老松树上有个鸟窝,几个人商量着爬上去,最机灵的阿明踩着树干往上爬,刚够到窝边,就听见的叫声,窝里有三只没长羽毛的小鸟,闭着眼睛张着嘴。阿明手停在半空,回头喊我们,别吵,鸟妈妈不在,咱们别碰,不然小鸟该饿死了。我们蹲在树下等,直到看见只麻雀衔着虫子飞来,绕着树转了两圈,确认安全后才飞进窝里,我们才悄悄退走。那天没掏到鸟窝,却在野径旁的小溪里摸了鱼,巴掌大的土鱼,放在罐头瓶里,养了没两天就放了,阿明说野径上的东西,看看就好,别带走,不然下次来就见不着了。
野径旁的小溪边,总留着些的物件:被踩平的鹅卵石(我们歇脚的地),磨光滑的玻璃瓶(装过鱼的罐),记着掏窝心得的纸笺(哪棵树有鸟窝哪季小鸟多)。这路跟了我们好几年,春天有野花,夏天有野果,得记着才不白来,阿明把纸笺折成小方块,塞进树洞里,下次来要是忘了,就来这找,上面写着哪块石头下有螃蟹,哪丛草里有蚂蚱。有次台风过后,野径被刮断的树枝堵了,我们扛着柴刀去清理,把断枝堆在路边,阿明说这些树枝能挡雨,也能给小动物当窝。后来每次走这野径,看见那堆树枝,就想起我们清理时的笑声,树枝的枯里,藏着比掏窝更重的乐——有些野径,藏在分享与守护的间隙里。
成年后的野径,是陪着母亲去采草药的路。她总在霜降前后的午后喊我,手里拿着本旧药书,这野径得跟着节气走,霜降后草药才够劲,像这蒲公英,得等花谢了,根才够粗;还有这艾草,得找向阳的坡,叶子才够厚。我跟在后面,帮她提着竹篮,看她蹲在野径旁的土坡上,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蒲公英根,这根不能断,断了药效就差了,你看这泥土,得轻轻扒,别伤了旁边的草。有次她看见棵长得像薄荷的草,翻开药书对照,你看这叶子上的纹路,是对的,这是紫苏,能治感冒,不过得采顶端的嫩叶,老叶药效不好。那天的竹篮里,除了草药,还装着野栗子,母亲说野径上的物,得看时节采,太早太晚会差了味,就像做人,得守着时候才好。
野径旁的土坡上,总留着些的物件:被磨亮的小铲子(挖了千次的根),翻旧的药书(查了万次的草),记着采药技巧的本子(哪味药治什么病哪季采最好)。这路跟了我二十年,新草换旧草,旧药添新药,得用心才懂,母亲指着本子上的批注,你看这霜降后采,是去年试过的,霜降前采的蒲公英根,煮水没那么苦,药效也差些;还有这个向阳坡,是你外婆告诉我的,艾草得晒够太阳,才够香。有次母亲在野径上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我要扶她回家,她却笑着说没事,这野径上的土软,摔不疼,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片紫苏叶,揉烂了敷在伤口上,这草能止血,你外婆以前教我的。后来每次走这野径,看见那片土坡,就想起她敷药时的模样,紫苏的香里,藏着比草药更重的暖——有些野径,藏在传承与回忆的褶皱里。
野径的晨,是带着雾的柔。天刚蒙蒙亮,雾就裹着野径,远处的山尖露着点青,近处的竹枝透着点绿,走在里面像踩在云里。偶尔能听见鸟叫,从雾里钻出来,又钻进雾里,分不清在哪棵树上;还有虫鸣,藏在草叶下,的,像在跟雾说话。走没几步,头发就沾了雾,像撒了层碎银,抬手去拂,指尖能摸到凉,却不刺骨,是山的晨气,顺着指尖往骨子里渗。有次在晨雾里遇见个砍柴的老人,背着捆柴,脚步慢悠悠的,这野径的晨雾,得等太阳出来才散,别急着走,找块石头坐会儿,能听见雾散的声。我跟着他坐在石板上,果然没过多久,就看见阳光从竹缝里漏下来,像金线似的织在雾上,雾慢慢淡了,草叶上的露开始反光,老人说你看,这野径的晨,得等,才见得着好。
野径的午,是晒着太阳的暖。中午的太阳不烈,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成了斑驳的影,走在里面,鞋尖沾的露早干了,却沾了些松针,黄的绿的,像小扇子似的粘在鞋底。偶尔能看见松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尾巴翘得高高的,嘴里叼着松果,看见人也不躲,停在树枝上看会儿,又蹦蹦跳跳地跑了。有次在野径旁的小溪边歇脚,看见只青蛙,蹲在石头上,鼓着肚子,地叫,我扔了颗小石子在旁边,它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裤脚上,凉得舒服。溪边的石头被太阳晒得暖,坐上去,能听见水流的声,混着树叶的声,像首没谱的歌。那天我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才起身往回走,裤脚上的水早干了,却留着点溪石的痕,摸起来糙糙的,像野径的性子。
野径的晚,是染着霞的柔。傍晚的太阳把云彩染成了红,野径上的草叶也沾了霞,泛着点金,走在里面,像踩在画里。远处的炊烟从山脚下的村庄飘上来,混着饭香,偶尔能听见村里的狗叫,从风里传过来,又被风带走。有次在晚霞里遇见个放羊的妇人,赶着几只山羊,手里拿着根鞭子,却不打,只是轻轻挥着,这野径的傍晚,得慢慢走,羊儿要吃晚草,我也得跟着它们慢。山羊在草叶间啃着,偶尔抬头看会儿晚霞,妇人坐在石头上,从口袋里掏出块饼,掰了一半给我,你尝尝,自家做的玉米饼,就着野径的风吃,香。饼是暖的,咬在嘴里,有玉米的甜,还有点柴火的香,妇人说这野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吃的饼暖了,心就不凉。那天的晚霞,直到我走到家门口还没散,嘴角还留着玉米饼的香,像野径给的礼物。
野径上的草木,是随季换的衣。春天的时候,野径旁的映山红开了,粉的红的,像撒了把花,还有蒲公英,黄的花谢了,就成了白的伞,风一吹,就飘得满径都是;夏天的野径,蕨类植物长得高,能没过膝盖,还有野葡萄,青的挂在藤上,酸得人咧嘴,却让人忍不住想摘;秋天的野径,枫叶红了,落在地上,踩上去响,还有野栗子,掉在草丛里,得扒开草叶找,壳上的刺扎手,却让人乐此不疲;冬天的野径,草叶枯了,却有松针还是绿的,偶尔能看见腊梅,黄的花,香得能飘出老远,走在里面,冷是冷,却心里暖。有次冬天走野径,看见棵腊梅,开得正盛,我摘了朵放在口袋里,回家后,衣服上还留着香,母亲说野径上的花,别多摘,留着给后来人看。
野径上的动物,是随性住的客。春天的时候,能看见蝴蝶,粉的白的,在花丛里飞,偶尔停在指尖,翅膀扇着,像小扇子;夏天的野径,能看见萤火虫,傍晚的时候,在草叶间飞,像小灯笼,跟着走几步,就不见了;秋天的野径,能看见野兔,灰的毛,跑起来飞快,看见人就躲进草丛里,只露个尾巴尖;冬天的野径,能看见麻雀,一群群的,在松树上跳,嘴里叼着松籽,叽叽喳喳的,像在聊天。有次秋天走野径,看见只野兔,我站着不动,它也停在草丛里看我,看了会儿,转身跑了,尾巴一翘一翘的,像在跟我告别。母亲说野径上的动物,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只是过客,得客气点。
野径上的痕迹,是行人留的忆。有的石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孩子写的我来过;有的树干上,系着红布条,是山民挂的,说能保平安;有的草丛里,藏着个空罐头瓶,是游人扔的,却被风吹到了树根旁,成了小虫子的家。有次我在野径上看见个旧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有本笔记本,记着些零散的字,今天走野径,看见映山红开了今天采到蘑菇,回家煮了汤今天摔了一跤,却看见只小松鼠。本子的最后一页,写着这野径,走了十年,每次来都有新发现。我把布包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希望它的主人能回来找,后来再走那野径,看见布包不见了,心里竟松了口气,想着它的主人一定找着了,带着本子里的回忆,继续走这野径。
去年清明,我又走了那野径。祖父已经不在了,阿明也去了城里,母亲的腿不好,不能再走远路,只有我一个人,踩着沾了露的草叶,往深处走。走到以前采蘑菇的地方,那棵小松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松针厚得能铺在地上;走到掏鸟窝的地方,那棵老松树还在,鸟窝却换了个位置,听见里面有的叫声;走到采草药的地方,那片紫苏还在,开着紫的花,像小喇叭似的。走累了,坐在以前祖父歇脚的青石板上,掏出母亲给的玉米饼,咬了一口,还是以前的味道,风里带着松针的香,还有映山红的粉,像他们都在身边,陪着我走这野径。
野径从不是笔直的路,它有弯,有坡,有坑,却总在该转弯的时候转弯,该平缓的时候平缓,像人生的路,没有一帆风顺,却总有让人安心的瞬间。它不张扬,不刻意,却在草木间藏着惊喜,在虫鸣里藏着自在,在行人的脚印里藏着回忆。走在野径上,不用急,不用赶,能看见草叶上的露,能听见鸟叫,能闻到花香,能摸到树干的糙,能尝到野果的甜,这些看似普通的事,却能让人静下心来,想起那些被忽略的时光。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往回走。鞋尖沾了苍耳,衣领沾了露水,口袋里装着几朵没开的映山红,手里攥着片红枫叶,像握着整个野径的回忆。走到村口,看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件外套,回来啦,野径上凉,快穿上。我接过外套,披在身上,暖得人心里发颤,回头看了眼那藏在山里的野径,它在暮色里泛着点淡,像条安静的痕,刻在山的心里,也刻在我的心里。
这野径,是山的低语,是人的回忆,是时光的痕。它不说话,却用草木告诉你季节,用虫鸣告诉你自在,用脚印告诉你过往。走在上面,你不是过客,是归人,是带着回忆来,又带着新的回忆走,把每个瞬间,都刻成光阴里的痕,等着下次再来,再慢慢摩挲,再慢慢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