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赋:山与天的最后一场絮语
傍晚的云总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温柔,像被夕阳揉软的棉絮,轻轻搭在黛色的山尖上。我坐在老屋后的石阶上看云时,檐角的炊烟正慢悠悠地往上飘,烟丝与云絮缠在一起,分不清哪缕是人间的烟火,哪缕是天上的流云。风从田埂那边吹过来,带着晚稻的清香,把云吹得慢慢舒展,原本聚在一起的云团,渐渐散成轻薄的纱,覆在远处的竹林上,让整片竹林都泛着淡淡的金。
幼时总爱追着暮云跑。那时祖父在村口的晒谷场晒稻子,我便拿着竹蜻蜓,在谷堆旁跑来跑去,看天上的云跟着我动。有时云会变成奔跑的小鹿,鹿角沾着夕阳的金边,四条腿在天上轻轻迈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云里跳下来,踩在晒得发烫的谷粒上。我举着竹蜻蜓追着云跑,祖父便坐在谷堆旁的竹椅上笑,手里的蒲扇慢慢摇着,扇起的风里,混着稻子的暖香和云的软。等我跑累了,趴在祖父腿上喘气,再抬头看时,天上的小鹿早已变成了温顺的绵羊,一群群卧在天边,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像祖父晒在竹匾里的柿子,透着甜甜的光。
后来去镇上读书,放学路上总能遇见暮云。那时的路是土铺的,两旁栽着白杨树,傍晚的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云便从树顶慢慢飘过去。有时云会被树枝勾住,扯成细细的丝,挂在枝头,像谁不小心遗落的绸缎。我背着书包走在树下,看那些云丝在风里轻轻晃,心里总想着,要是能把这些云摘下来,缝成一条裙子,一定比供销社里卖的花布裙好看。有次下雨前,暮云变得格外厚重,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我加快脚步往家跑,却看见田埂上的农人还在弯腰插秧,他们的蓑衣被云影罩着,成了深浅不一的灰,只有偶尔直起身擦汗时,额角的汗珠才会在云缝漏下的光里闪一下,像掉在田里的星星。
再后来到城里工作,高楼把天空割成了零碎的块,暮云也变得难得一见。有时加班到傍晚,从写字楼的窗户往外看,只能看见被霓虹灯染成紫色的云,混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少了几分山野间的清澈。有次出差路过城郊的水库,偶然遇见一场盛大的暮云。那天的云格外多,从水库的这头铺到那头,像给水面盖了一层柔软的毯。夕阳落在云的尽头,把云的边缘染成了金红,云影投在水里,随着波浪轻轻晃,让整个水库都成了流动的画。岸边有个老人在钓鱼,鱼竿一动不动,他的影子和云的影子叠在一起,落在水里,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云影。我站在岸边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缕霞光被云吞掉,才想起要赶回去的车,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那些在城里积攒的疲惫,都被暮云轻轻拂走了。
今年清明回乡下,又坐在老屋的石阶上看暮云。祖父不在了,晒谷场也种上了果树,只有檐角的炊烟,还像从前那样慢悠悠地飘。天上的云还是老样子,被夕阳染得软软的,偶尔有几只归鸟从云里穿过,翅膀上沾着金红的光,落在远处的梨树上。我伸手去够云,指尖却只碰到带着晚凉的风,风里有梨花的清香,还有记忆里祖父蒲扇的味道。这时邻居家的小孩跑过来,手里拿着彩色的风筝,他举着风筝追着云跑,笑声落在风里,和我儿时的笑声慢慢叠在一起。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暮云从来都没有变过,它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把时光里的温柔,一遍遍地铺在天上,等着我们抬头去看。
暮色渐浓时,云慢慢暗了下来,从金红变成了淡紫,又从淡紫变成了深灰。远处的山尖最先融进夜色里,只有云还浮在天边,像谁留在天上的念想。我站起身往屋里走,回头再看时,最后一缕云也被夜色吞掉了,只有几颗星星,在原来云待过的地方,轻轻闪着光。我知道,等明天傍晚,暮云还会再来,带着夕阳的温度,带着山野的清香,带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记忆,轻轻落在山尖上,落在炊烟旁,落在每一个抬头看它的人的心里。
或许暮云本就是时光的信使,它把白天的热闹收起来,把人间的温柔裹在里面,慢慢飘过田野,飘过山林,飘过每一条走过的路。它让我们在忙碌的日子里,有机会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想起那些温暖的人,那些难忘的事。就像此刻,我坐在灯下,想起傍晚的暮云,心里便觉得软软的,那些生活里的烦恼,仿佛都被云轻轻带走了,只留下满室的温柔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