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砺辞:烙在时光里的火印
深冬的风总裹着些砭骨的寒,我坐在老窑厂的断墙边翻一本油印的《烧窑记》,指尖刚触到“土经火淬方为瓷,人历难砺始成器”的粗黑字迹,就觉出些灼意——许是残窑里的余温未散,书页边缘沾着的窑灰已有些发潮,其中一页夹着的碎瓷片,釉色上还留着窑变的冰裂纹,像二十年前祖父亲手烧裂的那只梅瓶,明明早没了完整,却又在心里硬得不肯软。风从窑门的破洞钻进来,带着未燃尽的柴烟味,吹得书页轻轻颤,忽然想起祖父蹲在窑前添柴的模样——他的棉袄上沾着火星,手里的铁钩在窑口拨弄着柴火,却在我怕窑火烫缩脚时,只是把我的手按在窑壁的凉砖上,“火能淬瓷,难能砺人,躲是躲不过的”,话里的淬砺像窑膛里的烈焰,明明灭灭,不晃,却烫得让人心里发沉。
七岁那年的深冬,我被送到赣东的老窑厂,跟着祖父生活。祖父是窑厂最后一位老窑工,一辈子都在跟泥土和火焰打交道,他的手上满是老茧,指关节粗大得像窑里的陶土块,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窑灰。每天天不亮,祖父就会去后山采陶土,我跟在他身后,踩着结了冰的山路,看他把冻得发硬的陶土一块块搬上车,额头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流,在下巴尖结成小冰粒。有次我帮他推车,不小心让车滑进了雪沟,陶土撒了一地。祖父没骂我,只是蹲下来,把冻得发红的手伸进雪地里,一块块捡陶土,“土是瓷的根,丢了土,就烧不出好瓷”。那天的太阳迟迟没出来,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祖父把捡好的陶土抱在怀里,像抱着宝贝——原来淬砺不是喊在嘴上的硬气,是藏在陶土里的韧,是落在雪地里的沉,像祖父的老茧手,像窑厂的老窑,不声张,不抱怨,却把日子里的刚,都烙在了时光里。
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非遗体验日”,祖父作为老窑工代表,带着陶土和窑具来给我们上课。他教我们揉泥,“揉泥要匀,要把气排尽,这样烧出来的瓷才不会裂”。我揉的泥总带着气泡,祖父就握着我的手,一起在石板上反复揉搓,“力气要稳,心要静,泥才会听话”。那天,祖父还教我们做小瓷碗,我做的碗歪歪扭扭,碗口还缺了个角,祖父却把它放进窑里烧,说“就算裂了,也是你亲手做的,有你的气性”。体验日结束时,祖父把烧好的小瓷碗递给我,碗身上还留着窑火的痕迹,像一道浅红色的疤。我捧着碗,忽然觉得,这只不完美的碗,比任何玩具都珍贵——原来淬砺是能亲手碰的实,是落在瓷碗上的疤,是不管做得多差,都愿意烧出来的韧,像祖父的石板,像歪扭的瓷碗,慢慢烙在成长的日子里。
初中时,我开始跟着祖父学拉坯。拉坯机放在窑厂的老作坊里,上面落满了灰尘,祖父每天都会把它擦得发亮。他教我把陶土放在拉坯机上,“脚要踩稳,手要扶匀,让泥跟着转盘转,别让泥带着你转”。我踩动拉坯机,陶土在手里像不听话的面团,要么塌成一滩,要么歪成斜塔。我急得把拉坯刀扔在地上,说“我根本学不会,再也不学了”。祖父捡起刀,重新放上陶土,“你看,泥塌了能再揉,碗歪了能再修,人遇到难就退,怎么能成器?”他握着我的手,在转动的陶土上慢慢扶出碗形,“难就像窑火,你怕它,它就烧你;你顺着它,它就帮你”。后来,我终于拉出了一只像样的小碗,虽然碗壁厚薄不均,却再也没塌过——原来淬砺是藏在拉坯机里的稳,是落在陶土上的扶,是不管多急,都要沉住气的韧,像祖父的拉坯刀,像转动的转盘,把日子里的静,都烙进了时光里。
高中时,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第一次离开窑厂。有次期中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坐在教室里哭,想起祖父说的“难能砺人”,忽然觉得自己像块没淬过火的陶土,软得经不住烧。周末回家,我把成绩单递给祖父,他没骂我,只是把我带到窑前,指着刚出窑的瓷瓶,“你看这瓶上的冰裂纹,是窑火淬出来的,没经过高温,哪来这么好看的纹?你考差了,就像瓷瓶进了窑,是在淬你的心”。那天,祖父教我给瓷瓶上釉,釉料在瓶身上流淌,像把难都裹进了色里。我看着上釉后的瓷瓶,忽然懂了,淬砺不是故意找苦吃,是在难里找光,在疼里长劲——原来淬砺是藏在釉料里的亮,是落在瓷瓶上的纹,是不管多差,都能在难里找希望的韧,像祖父的瓷瓶,像窑里的火,把日子里的盼,都烙进了时光里。
大学时,我去了南方读陶瓷专业,每次上烧窑课,都会想起祖父的老窑。有次课程设计,我要烧一组“窑火记忆”的瓷器,却因为控温不当,第一窑全烧裂了。教授批评我说“你太急了,火要慢慢升,瓷要慢慢淬,哪能一口吃个胖子”。我坐在窑前,看着碎裂的瓷器,忽然想起祖父蹲在雪地里捡陶土的模样,他不管遇到多难,都没放弃过。我咬着牙,重新揉泥、拉坯、上釉,这次我跟着窑火的节奏,慢慢升温,慢慢降温。出窑那天,瓷器上的冰裂纹像祖父的皱纹,满是岁月的劲。教授看到后,笑着说“这才是有魂的瓷,有淬砺的劲”——原来淬砺是藏在窑火里的慢,是落在碎瓷上的改,是不管多疼,都不肯认输的韧,像祖父的坚持,像有魂的瓷,把日子里的拼,都烙进了时光里。
工作后,我留在了南方的陶瓷小镇,开了一间小小的陶艺工作室,每次遇到难题,都会想起祖父的老窑和他的话。有次工作室接到一个大订单,要求在短时间内烧出一批定制瓷器,可烧窑时突然停电,窑火温度骤降,眼看瓷器就要报废。我想起祖父说的“火能淬瓷,难能砺人”,连夜找来柴火,手动给窑升温,守在窑前整整一夜,直到窑温恢复正常。订单完成时,客户看着瓷器上独特的火痕,说“这瓷有温度,有故事,比我们想要的还好”。我笑着说“这是火淬出来的,也是难砺出来的”——原来淬砺是藏在订单里的扛,是落在火痕上的暖,是不管多难,都愿意扛到底的韧,像祖父的老窑,像夜里的柴火,把日子里的担,都烙进了时光里。
去年深冬,我回了趟老窑厂,发现窑厂已经荒了,老窑的窑门塌了一半,里面积满了灰尘和落叶,祖父当年用的拉坯机,锈得再也转不动了。祖父坐在窑前的石头上,看着老窑,眼里满是怀念,“现在都用电窑了,没人再用柴火烧窑了,这老窑,怕是要彻底凉了”。我走到窑前,擦去窑壁上的灰尘,说“爷爷,我陪你再烧一次柴窑吧,就烧那只你没烧完的梅瓶”。祖父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去后山采陶土,一起揉泥拉坯,一起在窑里添柴火,窑火重新亮起来时,照得祖父的脸通红,像回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原来淬砺是藏在回忆里的暖,是落在梅瓶上的情,是不管过多久,都能捡起来的韧,像祖父的笑容,像重启的窑火,把日子里的念,都烙进了时光里。
今年春天,祖父生病了,躺在医院里,却还惦记着老窑和那只梅瓶。我把烧好的梅瓶带到医院,放在他的床头,梅瓶上的冰裂纹在阳光下泛着光,像祖父手上的老茧。祖父摸着梅瓶,笑着说“咱囡囡没白跟我学,这瓶上有火的劲,有你的劲”。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却还带着窑灰的温度,“爷爷,是你教我的,火能淬瓷,难能砺人,我没忘”——原来淬砺是藏在亲情里的传,是落在梅瓶上的印,是不管多远,都能记着的韧,像祖父的手,像床头的梅瓶,把日子里的爱,都烙进了时光里。
现在的我,每次烧窑前都会先添一把柴火,像祖父教我的那样,慢慢等火升起来;每次遇到难,都会想起祖父的老窑,想起他说的“难能砺人”。我把祖父的拉坯刀挂在工作室的墙上,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心里有股劲。我知道,淬砺不是轰轰烈烈的过程,是藏在陶土里的韧,是落在雪地里的沉,是藏在拉坯机里的稳,是落在碎瓷上的改,是不管多远、多疼、多难,都愿意扛下去的劲。就像祖父的老窑,虽然荒了,却藏着最珍贵的教导;就像那只梅瓶,虽然有纹,却还带着窑火的锋芒;就像我自己,虽然经历了很多难,却因为淬砺,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有劲。
此刻,我坐在工作室的窑前,手里握着祖父的拉坯刀,窑火的暖漫在空气里,像祖父的气息,轻轻绕在身边。《烧窑记》还摊在案上,碎瓷片的冰裂纹在灯下泛着光,祖父蹲在窑前添柴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忙碌,还会有困难,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但我不会害怕,因为淬砺一直都在我身边,像祖父的教导,像手里的刀,像烙在时光里的火印,让我在疲惫的时候能找到劲,在迷茫的时候能找到方向,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得像淬过火的瓷,坚硬而有韵,满是藏在岁月里的刚与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