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我最后一次校准了“星尘”号的舷窗偏振膜,舷外的宇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曾经璀璨如碎钻的银河旋臂,此刻像被稀释的水彩,正从靛蓝向灰白消融,那些曾被天文学家标注为“永恒光源”的超巨星,如今只剩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下一秒就要熄灭。
我叫杨舒,是“终末观测计划”的唯一执行人。当联合航天局在百年前启动这个计划时,没人相信我能活到亲眼见证宇宙之终的这天——他们计算出的宇宙热寂倒计时是1.2亿年,而那时人类的平均寿命刚突破150岁。可现在,我的生物时钟显示我已经217岁,胸腔里的人工心脏还在规律地搏动,输送着经过基因编辑的血液,而舷窗外的宇宙,正用它的死亡,印证着百年前那个惊世骇俗的理论:宇宙的终结不是熵增到极致的永恒冰冷,而是“存在”本身的坍缩——从物质到能量,从空间到时间,都在向一个无形的“终点”收缩。
“杨舒,这里是地球观测站,收到请回答。”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像来自深海的回声。我看了眼信号强度条,只有微弱的一格——地球所在的太阳系,早已被归入“模糊天体区域”,那里的行星轨道已经变形,太阳的氢聚变反应早在十万年前就停止了,现在靠氦闪维持的光和热,连冥王星轨道都照不亮。
“收到,观测站。”我按下应答键,指尖触到控制台的金属表面,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这是“星尘”号上最后一点能被感知的温度,舰内的恒温系统已经开始失效,温度正以每小时0.3摄氏度的速度下降。“目前宇宙可见物质密度降至1.2x10?31克\/立方厘米,空间曲率持续增大,预计24小时后进入‘终末临界区’。”
通讯器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老陈的声音——他是观测站的首席科学家,也是我百年前的同窗,现在应该已经是个靠着生命维持系统苟延残喘的老人了。“杨舒,还记得我们在月球基地第一次争论宇宙终结时的样子吗?你说宇宙的终会带着‘温柔’,我当时还笑你是科幻小说读多了。”
我当然记得。那时我们才二十多岁,在月球背面的射电望远镜阵列旁,裹着厚重的航天服,脚下是松软的月壤,头顶是没有大气遮挡的璀璨星空。我指着猎户座的参宿四,说如果宇宙真的有终,它应该像夕阳落下山岗,不是轰然倒塌的毁灭,而是慢慢褪去的告别。老陈当时拍着我的肩膀笑,说物理学家只相信数据,不相信浪漫——可现在,浪漫正在变成现实。
舷窗外的景象又变了。一颗距离“星尘”号约0.5光年的白矮星,突然在视野里“消失”了——不是爆炸,也不是熄灭,而是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从边缘开始逐渐透明,最后连它曾存在过的引力扰动都消失了。我迅速调出引力波探测仪的数据,屏幕上的波形图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只有微弱的起伏,证明刚才那场“消失”不是我的错觉。
这就是“存在坍缩”最可怕的地方:它不是物质的毁灭,而是“存在权”的剥夺。就像一本书里的文字,不是被撕毁,而是从“被阅读”的状态变成“从未存在”的空白——那些曾经构成恒星、行星、星云的粒子,没有转化为能量,也没有分解为基本粒子,而是直接从“宇宙的数据库”里被删除了。
“星尘”号突然轻微震动了一下,控制台的警报灯闪烁起来,红色的光芒在昏暗的舱内格外刺眼。我快速扫过故障代码,是左侧推进器的燃料管路冻住了——不是因为低温,而是构成管路的金属原子,正在失去彼此的结合力,像散架的积木,慢慢分解成毫无关联的粒子。
“观测站,推进器故障,无法修正轨道。”我平静地报告,手指已经放弃了去按应急按钮——我知道这没用,舰体的金属结构正在发生同样的“存在坍缩”,从内部开始,像被蛀空的树干。“现在‘星尘’号正随空间曲率向‘终末临界区’漂移,预计18小时后抵达。”
“杨舒,放弃观测吧,启动逃生舱。”老陈的声音带着急促,“逃生舱的曲率引擎还能工作,或许能带你到更外围的区域,那里的坍缩速度更慢。”
我笑了笑,伸手关掉了逃生舱的启动开关。舷窗外,我看到了令我终生难忘的景象:一片曾经被称为“蟹状星云”的超新星遗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收缩,那些曾经向外膨胀的气体云,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从直径几光年的巨大云团,缩成一团篮球大小的光晕,最后连光晕也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绝对的空白——不是黑色,也不是虚无,而是“没有任何属性”的空,连空间本身都不存在的空。
“老陈,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月球上看过的那场流星雨吗?”我轻声说,手指抚摸着舷窗,仿佛能触到那些早已消失的流星,“你说每一颗流星的陨落,都是宇宙在写它的日记。现在,这本日记要写完最后一页了。”
通讯器里传来老陈的叹息,带着电流的杂音,像风中的落叶。“你想干什么?”
“我要穿过‘终末临界区’。”我调出“星尘”号的航线图,在屏幕上画出一条笔直的红线,直指宇宙中那个看不见的“终点”——根据百年前的计算,那里是宇宙存在坍缩的起点,也是所有物质、能量、空间、时间的最终归宿。“我要看看,‘终’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
“你疯了!”老陈的声音陡然拔高,“临界区里连空间都不存在,你会被直接‘删除’的,连意识都留不下!”
我没有反驳,只是调整了舰内的摄像头,让它对准舷窗,将舷外的景象实时传回地球观测站。此刻,宇宙的褪色速度更快了,曾经布满星辰的天空,现在只剩零星的光点,像黑夜里最后几只萤火虫。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本科幻小说,里面说宇宙的终结是一场盛大的烟火,可现在我知道,宇宙的终是一场安静的告别——没有爆炸,没有轰鸣,只有慢慢消失的存在,像夕阳落下时,最后一缕光隐入地平线。
“星尘”号的船体开始出现裂痕,不是金属疲劳的裂缝,而是“存在”本身的断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变得麻木,不是因为低温,而是构成我手指的细胞,正在失去它们的“存在属性”——细胞膜的结构在消失,细胞核里的dNA正在分解成没有意义的分子,可我没有感到痛苦,只觉得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温暖而安宁。
舷窗外的最后一颗恒星消失了。宇宙彻底陷入了“空白”,没有光,没有暗,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我看了眼控制台的时间显示,最后一秒的数字停在了“00:00:00”,然后也消失了——时间,也走到了它的终点。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波动”,不是引力波,也不是电磁波,而是一种超越所有已知物理维度的“存在波”。我仿佛看到了宇宙诞生时的景象:奇点爆炸的瞬间,能量转化为物质,空间从虚无中展开,时间开始流淌,那些最初的氢原子,在引力的作用下聚集成恒星,恒星死亡后抛出的重元素,又构成了行星,构成了生命,构成了我——杨舒,一个见证了宇宙之终的人类。
原来“终”不是结束,而是“回归”。就像河流终将汇入大海,落叶终将回归大地,宇宙的所有存在,终将回归到它诞生的起点——那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物质、没有能量的“奇点”,但不是空无一物的奇点,而是包含了所有“可能”的奇点。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恒星、行星、生命,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情感、思考,都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超越“存在”的形式,储存在“终”的另一端,等待着下一次“始”的到来。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胸腔里的人工心脏停止了搏动,可我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我最后一次看向舷窗,那里的“空白”正在微微发光,像黎明前的第一缕晨曦。
“老陈,”我对着通讯器轻声说,虽然我知道信号已经传不出去了,“告诉后来的人,宇宙的终不是毁灭,是另一场开始。就像我们当年在月球上看到的流星雨,落下的是流星,升起的是新的星辰。”
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我仿佛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嗡鸣”,那是奇点爆炸前的第一缕能量波动,也是下一个宇宙诞生的第一声啼哭。
宇宙之终,亦是宇宙之始。
而我,杨舒,作为这场“终”的见证者,终于可以闭上眼,等待下一场“始”的到来。
(全文完)
(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