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禾住的院子,离大殿前的广场很远,那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是从广场上传过来的。
走到大殿前,只见广场上面排着长队,许多农人挑着担子,推着鸡公车,或背或抬几个口袋,口袋里装的都是粮食。
看看日头,几棵阔叶树的叶子已经有了变黄的趋势,夏末秋初,正是收粮食的时节。
般若寺的佃农来交租子了。
殿前摆了一张长桌和一杆大秤,几个僧人在桌前忙前忙后,云常站在最上首指挥,长桌的里面,端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消失了很久的云竹。
他面前放了一本厚厚的账本,拿着毛笔,正在仔细的翻看各家佃了多少田地,再用算盘算出需要交多少田租。
云清国的佃租,大多是三成或四成,也就是缴纳田地产出的十分之三或十分之四。
般若寺收租还算厚道,每年只收三成,寺庙里的田地又都是皇帝赏赐的肥田,所以在佃农中很受欢迎,风评颇佳。
只是租子再低,也架不住田地的产量不高,时下一亩田的产量不过三四百斤,交完田租,剩不了多少粮食,农闲时还要去找别的活计贴补家用。
碰到老实些的佃农,家里有苦也不敢多说,只会咬着牙,老老实实地交租,生怕雇主下一年不再佃田给他。
也有心思活泛的,知晓僧人心肠软,多同情百姓,会刻意请求宽恕,延迟交租的时间,或是在粮食里加上些石子、稻壳等压称,以次充好。
“师傅啊,您行行好吧,这租子交了,老妇一家六口,下年可就没法活了”,年迈的妇人坐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嚎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自己的艰辛,试图引起云常的同情。
“是呀,是啊,师傅,您大人有大量,就饶恕我们这一次吧”,老妇人身后跟了一男一女,弓着身子,耸着眉毛,小心翼翼地一唱一和。
男子的模样和老妇人很像,应该是母子关系。
风禾在后院里听到的嘈杂声,也是这家人发出的。
云常皱了皱眉,“这也不是你们拿石子以次充好的理由”,他手里捏了一把谷子,里面饱满的稻谷很少,掺杂着许多去年的裨谷和稻壳,甚至还有小石子。
若不是他随手翻了一下,拨开最上面的好稻子,还不知道底下尽数塞了些次货。
跟风禾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三家在庙里住着的女眷。
农人衣服陈旧,从山下背稻子上来,又是不小的活计,身上或多或少流了些汗水,挤挤嚷嚷的凑在一起,广场上的味道不算好闻。
几家女眷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是寺庙在收田租,还有那泼皮无赖想要赖帐,很快就捏着鼻子,嫌弃的走了,只有风禾留在原地。
妇人见云常态度坚决,不咋上套,眼珠子一转,加大了哭喊的音量,从地上站起,跌跌撞撞地跑到记账的云竹面前。
她看得真切,这位小师傅虽然只负责记账,但每次有那穷苦人家过来,请求宽恕些日子,或是减免些租金的时候,面上都会露出恻隐之色,帮他们说说好话。
应该是个心软之人。
妇人兜头跪倒在云竹的脚边,抱住他的脚开始哭嚎,“师傅求您帮忙,求求您了,老妇实在是没办法了,家里刚生了小孙子,正是吃奶的时候,我家那口子身体不好,日日需要扎针吃药,四处都是窟窿眼儿,如何能拿出这么多的田租,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这话说的,简直是把云竹架在火上烤。
脑子清醒的人,便知道她是在道德绑架,般若寺的三成田租已是较低,再者若是交不起,还可以往后推迟,何必用假的以次充好。
云竹手足无措的放下毛笔,赶紧将老妇人从地上扶起,一脸难色的看向云常,“师兄……”
语气里尽是哀求之意。
“哼”,云常眼见他手摸向胸口的口袋,明显有替妇人一家缴纳田租的念头,赶紧接话,“看在我师弟的份上,这次就算了,给你们延迟三月,足量缴纳田租,若下次再干这种以次充好之事,那你们便去别家佃田吧。”
老妇人得了好,千恩万谢的向云常和云竹道谢,和儿子儿媳一起背起地上的稻谷,往山下去了。
交租的人看着这场闹剧,神色麻木,脸被烈日晒得黢黑,指节粗大变形,背部长久的佝偻着,被生活压弯了腰。
除了报数的云竹和云常,以及四处走动的搬抬粮食的弟子,没有人讲话。
每到收租日,般若寺便会闭寺,不再接待外客,寺庙里,除了佃农和僧人,只剩几家在庙里短住的高门大族。
有小沙弥注意到站在廊下的风禾,赶紧放下口袋,有些着急的跑过来,“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去吧,今日是寺里的收租日,人员杂乱,怕冲撞了您。”
能在寺里留宿的女眷,都是些世家贵女,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佃农冲撞了,给寺里找麻烦事小,佃农的性命也只怕不保。
风禾点了点头,虽然很想推进任务进度,此刻却不是个好时机。
般若寺田地众多,收租得几日才能收完,云竹几师兄弟忙到天快黑,才把今日交租的人全部送走。
饭堂放饭的时间,也往后推了一个时辰,做饭的师傅挨个跟禅院的住客说明,提前把饭送过去。
风禾吃完师傅送来的饭,特意等了一会儿,想着时间差不多了,披上斗篷外出散步消食。
在一处亭台之上,“偶遇”了歇脚的云竹。
云竹不知为何,没跟师兄师弟们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了一个院子。
这亭台,正好在他院子附近。
双方各打了个招呼。
风禾虽比云竹大了五六岁,但须弥界男女有别的观念很重,见风禾来了,云竹不便久留,打了个招呼便要告退。
风禾紧急开口,“小师傅留步,敢问师傅,为何会为那佃农一家求情。”
老妇人哭声凄惨不假,说的全家处境也十分惹人同情,但明眼看着,她背后的儿子、儿媳衣着干净,手上没什么茧子,白嫩细致。
儿媳的手腕上,还戴了条细细的银镯子,面色红润,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是擦惯了香脂的。
并不如她描述的那样凄惨。
大部分人都能看得出来的问题,风禾不相信云竹看不出。
香客主动答话,问的又是白天牵扯到的话题,云竹腼腆的笑笑,望向不远处的松柏,“阿弥陀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又有何重要。”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礼节和诚实等美好的品质,是大多数人温饱后才能拥有的东西。
“总归她们的日子是不好过的,若是好过,谁又愿意在众人面前撒泼打滚,丢弃尊严。”
于云竹和众僧而言,不过是给些不重要的银两,或是延迟收租的时间,并不损失什么。
于老妇一家,或是其他有难处的家庭,却是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