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宇文渊的登基,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稳定了朝局。国丧期间,皇宫内外素白一片,哀戚肃穆,但在这片白色之下,权力的更迭与清洗却在悄无声息却又坚决地进行着。太子被废,圈禁宗人府;其党羽或贬或囚,树倒猢狲散。其余皇子见大势已去,纷纷上表效忠,暂收锋芒。朝堂上下,无人再敢质疑新君的权威。
晋王府邸的牌匾已换成了更具临时监国意味的“潜邸”,但宇文渊大部分时间仍居于此,以便更高效地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和军务。陈微儿的伤势在太医和晋王府(现潜邸)的精心照料下,已好了七八成。她如今的身份极为特殊,虽无正式名分,但谁都知道,她是新帝在潜邸时便极为看重、甚至以性命相护的女子,是未来后宫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无人敢怠慢。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尘埃落定、即将迎来新朝册封与荣宠的时刻,陈微儿的心中,却萌生了一个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念头——离开皇宫。
夜深人静时,陈微儿独坐灯下,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绪难平。
复仇的目标,似乎已经达成。柳氏母女随着玉贵妃和柳家的倒台,在安国侯府内已形同虚设,父亲陈明远也对她们彻底失望。生母的死因,虽未完全查明,但凭借她如今与皇帝的关系,若要深入调查,想必阻力会小很多。从某种意义上说,她重生以来的夙愿,已基本实现。
而权力巅峰的风景,她已见识过。与晋王(如今是皇帝)从相互试探、利益合作,到生死相托、情愫暗生,共同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夺嫡风云。她助他稳固势力,他许她并肩之位。如今,他君临天下,按照常理,她接下来的人生,便是等待册封,入住后宫,在那座更大的牢笼里,开始新一轮的明争暗斗,争宠固位,直至红颜老去。
那是她想要的吗?
陈微儿问自己。答案是否定的。
她追求的,从来不是母仪天下的虚名,也不是后宫之主的权柄。她渴望的,是自由,是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是凭借自身才智安身立命的尊严。宫廷生活,固然有至高无上的尊荣,却也意味着永远的束缚、数不尽的规矩和永无休止的倾轧。她不愿将自己的一生,耗费在与无数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宠爱的战场上,即便那个男人,是她心中已有特殊位置的宇文渊。
更何况,伴君如伴虎。宇文渊如今对她有情,可帝王之心,深似海,最难测。今日的深情,能否抵过明日江山的重量?她不愿赌,也不想赌。
心意既定,陈微儿开始悄然布局。
她首先加强了与宫外“锦绣阁”和悦来居的联系。通过柳娘子和赵铁,她将大部分的收益转入几个不同的、隐秘的商号名下,开始暗中购置田产、铺面,甚至在江南物色了一处清幽的庄园。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退路和安身立命之本。
同时,她以养伤和静心为由,逐渐减少了在宫中露面的次数,尤其避免在宇文渊处理政务时出现在潜邸前殿。她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将一些不必要的赏赐和用度悄悄变卖或送回安国侯府,只留下少数必需品和具有特殊意义的物件。
她的这些举动,看似寻常,却瞒不过心思缜密且一直关注着她的宇文渊。
这夜,宇文渊处理完奏折,已是子时。他未惊动旁人,独自来到陈微儿居住的院落。月光下,见她房中灯还亮着,便推门走了进去。
陈微儿正对着一本账册出神,见他进来,微微一惊,连忙起身欲行礼。
“免了。”宇文渊挥手,目光扫过她桌上摊开的账册和几封来自江南的信函,眼神深邃难辨。他在她对面坐下,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你在准备离开?”
陈微儿心下一凛,知道瞒不过他。她放下账册,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没有否认,也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是,陛下。臣女……确有此意。”
宇文渊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给朕一个理由。”他费尽心思,扫清障碍,终于登上至尊之位,正要许她天下女子皆仰望的荣华与地位,她却想要离开?
陈微儿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而坚定:“陛下,臣女辅助陛下,初衷是为自保,为复仇,亦为……报答殿下知遇之恩。如今,柳氏已不足为惧,陛下已登大宝,江山稳固。臣女心愿已了,实在不敢再居功,更不敢……徒占陛下身边之位。”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着他,眼中清澈见底,没有一丝贪婪或欲擒故纵的矫情:“宫廷虽好,非臣女所愿。臣女性子散漫,不喜约束,更不愿卷入后宫纷争。只愿得一安身之所,经营些小生意,平淡度日。还请陛下……成全。”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不愿成为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不愿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算计中消磨掉他们之间或许珍贵的情谊。
宇文渊紧紧盯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他看到了她的坦然,她的决绝,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由的向往。他忽然想起,她确实一直如此,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有着不输男子的傲骨和独立。她要的,从来不是依附,而是并肩。如今,他给了她“并肩”的承诺,她却选择了另一种形式的“离开”——精神上的独立和身体上的自由。
愤怒、不解、失落、还有一丝……被戳中软肋的刺痛,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冷硬:“陈微儿,你以为这皇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朕许你的,你就必须接受!”
陈微儿垂下眼睫,轻声道:“陛下是明君,当知强留无益。若陛下执意相留,臣女自然无法抗旨。只是……那样的陈微儿,还是陛下所欣赏的那个敢于直言、不畏强权的陈微儿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宇文渊的怒火之上。他怔住了。是啊,他欣赏的,不正是她这份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胆识和清醒吗?若她真的甘心沦为后宫莺燕中的一员,汲汲营营于争宠,那她还是她吗?
寝宫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良久,宇文渊缓缓坐下,语气复杂地开口:“你……当真如此决绝?”
陈微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恳求,却依旧坚定:“望陛下成全。臣女离去,并非与陛下恩断义绝。若陛下将来有何差遣,或……偶尔想起故人,臣女仍在京中,或在那江南小筑,静候陛下音讯。” 她这是在表明,她并非要彻底断绝联系,而是换一种方式存在。
宇文渊深深地看着她,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了解她,知道她一旦决定,便很难更改。强留,或许能留住人,却注定会失去她的心和她那份独特的灵魂。
“此事……容朕再想想。”他没有立刻答应,但紧绷的气氛已然缓和。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陈微儿知道,此事急不得,能让他犹豫,已是成功了一半。她盈盈一拜:“谢陛下。”
宇文渊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背对着她,沉声道:“在你伤好之前,哪里也不准去。至于以后……朕需要时间。”
说完,他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陈微儿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有解脱的轻松,也有不舍的怅惘,更有对未来不确定的迷茫。但她知道,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荆棘,她都将独自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