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镇纸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黑暗不再只是我思绪的背景,它将成为我行动的基石。
我站起身,做出了决定。
是时候了。
孙元,这个投机分子,很快就会宣布御道的变更。
我知道他会用怎样的措辞:“天子体恤百姓……”这是一场好戏,旨在唤起百姓的忠诚与感激。
我能看见晨光初透时,皇榜在石墙上微微颤动的边角,朱砂印泥尚未干涸,在日头下泛着湿漉漉的红光;能听见孙元洪亮嗓音划破街巷,激起人群如潮水般的欢呼——那声音先是低沉地嗡鸣,继而炸开成震耳欲聋的“陛下圣明”,仿佛整条东市都在颤抖。
寒意被热浪驱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味与帛米蒸腾出的微甜气息。
但我关注的不是那些拍手称快的人,而是几个沉默的货郎和菜贩。
他们肩上的扁担压得竹竿吱呀作响,粗布衣袖拂过人群,眼神却如刀锋般锐利。
他们交换了一个极短的眼神,指尖在筐沿轻轻一叩,便悄然退入小巷。
脚步踩在青石板上,轻得像猫,却带着不可逆转的决绝。
他们是我的耳目。
他们会消失在城北的烟尘里,而消息,将在半个时辰内抵达太极宫密室。
冯啓会上钩。
他无法抗拒。
我仿佛看见他接到密报那一刻: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桌案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的手指抠进木纹,指节发白,喉中滚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冷笑。
他眼中燃烧的不只是复仇,还有扭曲的狂喜——一个自以为掌控全局的猎人,正迫不及待扑向陷阱。
“皇帝贪图虚名,竟敢亲临市井?”他会这样低语,每一个字都浸着毒,“这是天赐良机!”
我几乎能听见他召集死士时铠甲摩擦的沙沙声,短刃出鞘的铮然轻响,还有芦苇丛中压抑的喘息——阳翟桥两岸,杀机已如蛛网密布。
但真正的网,早已织就。
数日前,一道密令借“清淤漕渠”之名下达,匠人潜入河床,在桥墩暗桩间埋设可收放铁索,钢链藏于石缝,倒钩朝上,只待绳索一拉,便如毒蛇昂首。
而在四周高宅的屋脊后,裴元依我密令,布置了七处音哨。
他们手持特制铜鼓,只待《广陵散》第一叠的三短两长变奏响起——此曲久列禁乐,民间不得私奏,唯宫中旧乐师知其节律,外人纵闻其声,亦不解其意。
密室中,沙盘静卧。
马承手持竹竿,声音冷静如尺规画线:“陛下请看,阳翟桥三面高地,伏弩藏刀,皆兵家常法。但他多疑,必留退路。”竹竿点向水下管道出口,“此处,是他以为的生门。”
“如何诱其倾巢而出?”我问。
马承淡然一笑:“龙首卫主力今晨已调往南苑,押运秋狝粮草。”
“再加一火。”我下令,“让老陶去酒肆散谣:‘天子昨夜惊梦,惧刺客入宫,今日回銮减仪仗。’”
一假一真,一虚一实。
懦弱之名激怒他,空虚之象诱惑他。
他将认定我色厉内荏,孤身涉险——于是,他押上全部筹码,只为亲手斩断我的咽喉。
午时三刻,骄阳似火。
官道上尘土被晒得发白,踩上去软烫如灰。
仪仗缓缓前行,旌旗在热风中懒洋洋地飘荡,羽扇轻摇,带来一丝虚假的凉意。
我端坐龙辇,手中捧卷,神情闲适。
阳光刺眼,书页上的墨字微微晕染,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真的在读一段无关紧要的文字。
芦苇丛深处,冯啓的呼吸粗重如牛。
他掌心的冷汗浸湿了短刃柄,指节因紧握而泛白。
他盯着那顶越来越近的龙辇,心跳如鼓,复仇的火焰几乎烧穿理智。
近了,更近了。桥中央,只需一声令下——
突然,低沉鼓声自四面八方涌来。
不是战鼓,而是《广陵散》的变奏。
那旋律幽咽如泣,却又精准如刀,瞬间割裂了空气的平静。
冯啓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
来不及了。
黑影从桥头、桥尾、对岸高点 simultaneous 闪现。
玄甲森然,劲弩齐张,箭头在烈日下泛着冰霜般的寒光,如同铁幕合拢。
“中计了!”他嘶吼,拔剑欲冲。
死士跃入河中,试图水遁——脚下却猛地一紧!
倒钩铁索破水而出,如巨蟒缠身,将他们牢牢锁死。
龙首卫如虎入羊群,刀光起落,血花溅上芦苇叶,腥气混着河水的湿腐味扑面而来。
盏茶工夫,八十余人或死或擒。
冯啓身中数刀,被按倒在地,鲜血从肋下渗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他抬头,看见我缓步走来,靴底踏过血泊,发出轻微的黏腻声响。
“你们骗我!”他嘶吼,眼中满是怨毒,“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明明说过,只要助你铲除异己,便会容我全身而退!”
我俯身,亲手解开他缚绳,扶他坐起。
指尖触到他冰冷的皮肤,像碰一块即将熄灭的炭。
“朕从未允诺你能活命。”我的声音平静如深井,“朕对你的内应说的原话是——有用之人,不必早死。”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太极殿前,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百官惊疑的脸。
我立于高阶,宣布:“即日起,设立‘内察司’,总领五城耳目所、音哨盲女、天下驿线密探,凡军情、民情、官情,皆在监察之列。陈七郎任提点,马承担参议。”
众人未及反应,卫士抬上担架,冯啓浑身浴血,却被轻放在地。
紫檀木托盘呈上,一方新印静静躺在其中。
獬豸钮蹲伏如守,印身三字赫然——**察弊使**。
“你善于隐藏阴谋,想必也精于识破阴谋。”我直视他,“从今往后,替朕照看所有不敢见光的角落。”
他颤抖着捧起那方印,冰冷沉重,仿佛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积攒一日的恨意、不甘、绝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伏地痛哭:“陛下……竟能容我这般构陷君父的小人?”
我转身,望向深宫尽头的无垠黑暗。
夜风卷起龙袍,猎猎作响,如一张巨网缓缓铺展。
“非是容你,”我轻声道,声音却清晰入耳,“乃是用你,来照亮朕自己的影子。”
这一夜,洛阳安睡。
百姓感念仁君恩德,浑然不知无数讯息正如细流,经耳目、音哨、驿线,汇入深宫静湖。
而我,静候这张网捕获的第一尾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