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三日转瞬即逝。
这三日,洛阳城表面波澜不惊,暗流却已在天子无声的旨意下,悄然汇聚。
太极殿偏殿,烛火通明,将一幅巨大的《洛阳百坊图》映照得纤毫毕现——烛泪如凝脂般堆叠在铜台边缘,光影在图卷上跳跃,仿佛整座城市的脉络都在微微搏动。
曹髦一袭玄色常服,立于图前,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指尖触到纸面时发出极轻的沙沙声,最终,以朱笔在五个关键位置重重圈下,墨迹未干便已渗入纹理。
“东市通商贾,南郭聚流民,西掖连宫墙,北邙控驿道,中衢达朝会。”他的声音清冷而平稳,不带一丝少年人的浮躁,“此五地,人流混杂,信息交汇,是洛阳的五处命门。朕要在此,各设一处‘静吏所’。”
阶下,陈七郎躬身肃立。
他一身裁剪合体的墨色劲装,取代了昔日游侠的落拓,更显冷峻干练。
衣料贴合肩背,随呼吸微颤,如同绷紧的弓弦。
自那日领受“内察司提点”一职,他便成了皇帝在暗影中的手足。
此刻,他听着这闻所未闻的机构名称,喉结微动,似有千言堵在胸中。
“陛下,这‘静吏所’……”
曹髦转过身,目光如炬:“择心腹少年二十人,不必武艺高强,但需耳聪目明,记忆超群。分散至五所,专录坊间异言、夜行踪迹、物价涨落,乃至孩童戏言。每日汇总,不必评判,只需记录。”
陈七郎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这背后庞大的构想,却也更加不解:“陛下深意,臣愚钝。此举耗费人力心神,若只为监听民意,恐收效甚微。陛下……是欲治民乎?”
“治民?”曹髦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笑意中带着一丝俯瞰棋局的了然,“七郎,你错了。朕不要治民,更不要扰民。朕要的,是风声未起之前,先知其向;是雷霆将至之刻,早闻其声。这二十人,不是官,不是吏,他们是这座城市的眼睛和耳朵,仅此而已。”
陈七郎豁然开朗,背脊窜起一股寒意,旋即又化为极致的兴奋——那寒意顺着脊椎攀爬,像冰蛇游走,却又在心口燃起一团灼热的火焰。
一个时辰后,太极殿侧廊。
一个身形瘦削、衣衫褴褛的少年被带到曹髦面前。
寒风吹过回廊,吹得他单薄的衣角猎猎作响,露出肘部结痂的冻疮。
他约莫十三四岁,眼神清澈而警惕,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狼,在寂静中竖起每一根神经。
他叫阿九,是陈七郎从南郭乞儿堆里找出的聋哑孤儿,却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
阿九跪在地上,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死死盯着皇帝的嘴唇和手势,试图理解自己的命运。
指尖陷入冰冷石砖的缝隙,掌心因紧张而渗出细汗。
曹髦并未开口,他取过一旁的炭笔,在一方素白绢布上写下一行字,递到阿九面前:“你听不见世声,故人心浮动,皆现于形。”
阿九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大的残缺,竟会被人如此解读——那字迹黑得刺眼,仿佛一道光劈开混沌。
曹髦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他拍了拍手。
侧门开启,一名素衣蒙眼的女子缓步走出,她怀抱琵琶,气质沉静如水。
正是前乐坊的盲女,如今的音律密语教习,裴娘。
她的裙裾拂过门槛,无声无息,宛如夜雾流淌。
紧随其后,是十名同样蒙着双眼的盲女,各自手持笛、箫、琴、瑟等不同乐器,悄无声息地列成一队。
空气中浮动着檀香与丝弦的微涩气息。
“铮——”裴娘玉指轻捻,一串清越的琵琶声响起,正是那曲曹髦亲自定下的《梅花三弄》。
音色如珠玉滚盘,清亮却不张扬。
曹髦再提笔写道:“观其指法。”
阿九抬起头,目光牢牢锁定在裴娘的双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齐整,在灯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每一次按弦、每一次弹拨,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突然,裴娘的指法微不可察地一变——尾音被刻意拉长半拍,随即回归常态。
这细微的变化,若非顶尖的乐师,绝难察觉。
曹髦看向阿九。
阿九沉默片刻,走到一旁的沙盘前,用手指迅速画出了一条从东市延伸至皇城方向的线路,并在终点画了一个小小的酒樽标记。
指尖划过沙粒,留下清晰轨迹,如同命运的刻痕。
原来,此前三日,他在暗室中已反复练习:每一次异常的指法、每一个停顿的节拍,都被对应到一张简化的坊图之上。
裴娘曾在其掌心以指尖书写“延长=警报”、“特定节奏=地点代码”,并通过重复演练建立条件反射。
今日之试,不过是对过往训练的验证。
从此,这洛阳城中,音为令,形为信,聋者为耳,盲者为眼。
数日内,二十名少年悄然潜入市井,化身伙计、小贩、杂役,默默开启他们的耳目之职。
而第一声“音哨”,便来自东市最不起眼的一角。
当晚,东市车马喧嚣渐歇,一间酒肆内,几名行商酒酣耳热,谈兴正浓。
空气里弥漫着酒糟的酸甜与炭火余烬的焦味。
其中一名衣着华贵的胖商人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听内线说,当今天子实则病骨支离,夜必咳血,恐非长久之君啊……”
话音未落,角落里一名正在擦拭桌案的“静吏”少年,已将此言、此人相貌、同桌几人,尽数记在心底——他指尖摩挲着袖中竹片,心中默念编码规则。
一刻钟后,一枚刻着三道斜纹与一点凸起的竹牌,被快脚送往位于北城的音亭。
音亭内,裴娘正与几名盲女静坐品茗。
茶汤温润,香气袅袅。
信使递上竹牌,一名年幼盲童立即接过,指尖飞速扫过表面——三道斜纹代表“言语涉帝体”,一点凸起为“来源东市”,三角凹槽隐示“一级警讯”。
他迅速低语:“裴师,折柳急调!”
裴娘闻言,放下茶盏,瓷底轻碰木案,发出清脆一响。
她取过一支玉笛,原本平缓的《渔舟唱晚》骤然一停,转而吹奏起一段急促的《折柳》变调。
笛声清亮,穿透夜幕,沿着特定的街巷传递开去。
几乎在笛声响起的瞬间,一队正在附近巡夜的龙首卫校尉眼神一凛,他听懂了这“一级警讯”——那笛音尾音陡降两度,正是最高危信号。
没有丝毫犹豫,他带领部下直扑那间酒肆。
突击之下,那名胖商贩的住处被迅速搜查,夹层中,一本记录着与江东往来信息的密印账册赫然在目——纸页泛黄,油墨微晕,字迹细密如蚁行。
次日清晨,朝堂震动。
吏部尚书郎王楷、裴秀因涉嫌通敌,被廷尉府当堂带走,下狱待审。
这两人正是昨夜那名江东密探的上线。
消息传开,洛阳坊间的各类谣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骤然消减了三成。
那些平日里以搬弄是非为乐的人,突然感到背后发凉,仿佛自己随口一说的话,都会被夜风听去,被月光记住。
观星台上,马承将一份手书呈给曹髦,正是他绞尽脑汁写就的《反间七策》。
羊皮卷轴展开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星辉洒在其上,如银霜覆纸。
他指着其中一条,沉声道:“陛下,司马氏党羽遍布,深藏于众。臣以为,与其一一甄别,不如诱之自显。可假称秋狝行程提前,再故意放出风声,经由某个看似可靠的宦官之口,泄露至南郭的慧真寺。此寺,香火鼎盛,鱼龙混杂,必有司马氏的探子。”
曹髦接过策论,赞许地点点头,却又提笔在上面添了几句:“准。但需额外加令:沿途设虚营、留空辇、更鼓照常。秋狝仪仗如常行进,但朕的御辇,必须是空的。”
他放下笔,目光转向一旁的陈七郎,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派人盯紧南郭,一旦有异动,不必打草惊蛇。马承,你亲率三百锐卒潜伏于南宫夹道,那里是他们回城的必经之路。记住,”曹髦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我们要的不是杀几个人,是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的秘密,从来都不是秘密。”
密令如蛛丝蔓延,宦官“无意”泄密,香客“偶然”听闻,流言如同春雾,缓缓笼罩南郭慧真寺的檐角。
三日后,子夜。
南郭慧真寺的钟声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沉闷而短促,惊起檐下栖鸟,扑棱棱飞入墨黑天幕。
紧接着,十余条黑影如鬼魅般从寺院高墙翻出,借着夜色掩护,直扑皇城南门。
他们脚步轻捷,踏瓦无声,唯有腰间铁刃偶尔磕碰屋脊,发出金属冷鸣。
然而,当他们刚刚冲入预定的伏击点——南宫夹道时,异变陡生!
“轰!”
夹道两侧,数百支火把齐齐点亮,烈焰腾空而起,爆裂声噼啪作响,照亮黑夜如白昼。
热浪扑面而来,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手持强弓硬弩的龙首卫,箭镞在火光下闪着幽蓝寒芒,将他们团团围困。
为首的黑衣人脸色剧变,自知中计,怒吼一声,拔刀欲斩向守门校尉做困兽之斗。
可他身形未动,一支狼牙箭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精准无误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箭杆剧烈震颤,嗡鸣不止,血花溅上斑驳城墙,温热的气息在冷夜里蒸腾成雾。
高处,马承缓缓放下手中的强弓,面沉如水。
一场预料中的刺杀,变成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围捕。
生擒三人,缴获淬毒匕首七柄,伪造的废帝诏书一封。
廷尉府大牢,火光摇曳。铁链拖地,发出刺耳摩擦声。
一名被俘的刺客在严刑下没有吐露半个字,却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眼中满是血丝和疯狂:“你们……你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烛火在他扭曲的脸上跳动,投下狰狞影子。
而在同一时刻,偏殿之内,陈七郎展开一卷崭新的竹简,这是内察司的第一份正式卷宗——《静吏录》。
松烟墨香氤氲,笔尖蘸墨,发出细微的吸吮声。
他提笔蘸墨,在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道:“甘露元年九月十七日夜,逆党死士一十一人,欲行刺于南宫夹道,尽落瓮中。”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先是爬上太极殿的金瓦,继而滑过朱雀大街的石板,最终落在千步廊外等候点卯的官员肩头。
许多人一夜未眠,此刻望着宫门紧闭,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昨夜火把燃起时的爆裂声。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天子雷霆震怒下的株连与清洗。
然而,大殿之上,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只是平静地听着各部司的日常奏报,从秋粮入库的数目,到黄河沿岸的堤坝修缮,事无巨细,一一问过。
自始至终,对于昨夜那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刺杀,他竟一字未提。
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任何风暴都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份沉默,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让他们在无尽的猜疑和恐惧中,缓缓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