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艘悬挂着大魏官船旗号的舟船,逆着洛水,缓缓驶抵洛阳都亭西驿。
没有想象中的铁甲森严,没有镣铐加身的屈辱。
当那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时,岸上早已闻讯赶来,将码头内外围得水泄不通的洛阳百姓,竟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荀勖,这个曾经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跺一跺脚便能让朝堂震颤的名字,如今就这么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他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南方的湿热与海上的风浪早已将他身上那股运筹帷幄的枭雄气概冲刷殆尽,只余下一副被岁月与心力彻底掏空的躯壳。
晨雾如纱,缠绕在他肩头,带着洛水特有的凉意,渗入骨髓;远处传来几声乌鸦啼叫,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仿佛为这场归来的默剧敲响了开场的丧钟。
没有叫骂,没有唾弃,甚至没有一声喝彩。
人群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数万道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比任何枷锁都更沉重。
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在人群中涌动,却又被刻意压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场盛大的默剧。
有人轻咳,有人挪步,草鞋摩擦青石板的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春蚕啃食桑叶。
“那就是荀勖?当年司马大将军的头号心腹?”
“看着……也不过是个寻常老者罢了。”
“嘘,小声点!天子让他自己回来,就是要让他看看这新洛阳,这新天下!”
荀勖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些零星的碎片,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他设想过无数种结局,被乱军斩于阵前,或是在孤岛上自刎明志,甚至是被押解回京,当众受辱。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平静,一种令人窒息的,被彻底无视的平静。
他,荀勖,一个在权谋棋盘上纵横了一生的棋手,如今却成了别人棋盘上的一枚弃子,被万民围观,评头论足,仿佛一件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古物。
这种精神上的凌迟,远比肉体的酷刑更为残忍。
在内察司吏员不远不近的“护送”下,他迈开脚步,走下舷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木履踏在湿滑的竹跳板上,咯吱作响,脚下传来河水蒸腾的湿气,夹杂着铁锈与腐木的气息。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却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如针一般,刺穿他的袍服,刺入他的骨髓。
通往宫城的道路,他曾走过千百遍。
曾经,百官避道,万民俯首。
如今,道路两旁依旧站满了人,却无人跪拜,只是沉默地注视。
他就这样走在一条由沉默目光铺就的长街上,走向自己最终的宿命。
当巍峨的宫门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荀勖的脚步猛地一顿,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重重殿宇,落在了那高耸入云的观星台上。
只见高台之巅,一只硕大的纸鸢正迎风飘摇。
那纸鸢通体洁白,没有任何纹饰,更诡异的是,它没有悬挂风铃。
它就那么无声无息地飞舞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俯瞰着整座洛阳城,也俯瞰着他这个归来的罪人。
刹那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荀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他曾向司马师献策,在洛阳各处高点设置这种无铃纸鸢,用以传递密令信号——非为监视实景,而是借其形制制造威慑:**明知不能真见,却使人不敢妄动**。
那是他对人心恐惧的精准操控。
而现在,那位年轻的陛下,竟用他自己发明的心理战具,来迎接他的归来。
这无声的纸鸢仿佛在宣告:你的所有阴谋,你的所有挣扎,朕……都看在眼里。
荀勖的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他驻足良久,直到身后的吏员发出一声不耐烦的轻咳,那声音干涩如枯枝断裂,才将他惊醒。
他身形愈发佝偻,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机械地挪动着脚步,走进了那座他曾以为是自己囊中之物的宫城。
召见的地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并非威严肃杀的太极正殿,也不是处理政务的东阁,而是观星台一侧的揽星厅。
厅内陈设雅致,香炉里焚着宁神静气的檀香,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带着淡淡的松脂味,沁入鼻腔,反衬出内心的焦灼。
曹髦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并未高坐主位,反而像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老友,在客位设下了茶席。
“荀公,请坐。”曹髦的语气平淡如水,仿佛眼前之人并非国贼,而是一位前来论道的鸿儒。
荀勖浑身一僵,他看着那张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喉头滚动,终究还是依言坐下。
他已经是一条案板上的鱼,任何挣扎都显得可笑。
然而,曹髦并未提起任何往事,不问交州,不提司马氏,只指着窗外高悬的星空,悠然开口:“朕近来夜观天象,见紫微垣有动,帝星偏移,客星犯主。荀公精通术数,不知对此有何见解?”
荀勖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在诛心!
紫微垣动,是历朝历代权臣篡逆最喜欢用的借口。
他嘴唇哆嗦着,忍不住辩解道:“陛下……天象示警,乃上苍之意,非……非人力可控。臣等当年,亦是顺天而行……”
“是吗?”曹髦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茶,雾气袅袅,模糊了他的神情,“可朕以为,所谓天命,不在星辰,而在人心。星辰高悬,冷漠无情,唯有民心向背,冷暖自知。朕见洛阳万家灯火,百姓安居乐业,商旅络绎不绝,孩童笑语盈盈。这,才是朕心中的天命。”
一句话,便将荀勖所有“顺天应人”的借口,驳得体无完肤。
荀勖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指尖触到茶盏边缘,滚烫的温度灼了一下,他却毫无反应,仿佛连痛觉也被抽离。
次日,一夜寒雨过后,揽星厅檐角滴水成线,石阶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苔的气息。
荀勖枯坐了一夜,眼窝深陷,唇色发白,而他的对面,多了一个人。
曹英。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窗外的风声呜咽,吹动帘幕轻摆,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良久,荀勖布满血丝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亲手提拔、视为左膀右臂的将领,苦涩地开口:“子烈,你曾是我麾下,最得意的将领。”(*注:表字改为“子烈”,避免与曹操混淆*)
曹英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平静地迎着荀勖的目光,声音沉稳如磐石:“末将也曾以为,追随中书令,匡扶社稷,是对的。”
这平静的回答,像一根钢针,刺破了荀勖最后的伪装。
他猛地激动起来,撑着桌案起身,木案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茶碗微颤,水波轻漾。
他嘶吼道:“难道我们错了吗?高平陵之变,若无我等果决,曹氏宗亲腐朽,朝政败坏,这大魏江山迟早断送!我们是为了匡扶社稷!”
“社稷?”曹英终于摇了摇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悲哀,“可你们,却把这天下社稷,变成了司马家的私产。把这黎民百姓,变成了你们家族的奴仆。”
“我……”荀勖张口结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踉跄着后退一步,颓然坐倒。
掌心按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全身。
就在此时,揽星厅的门被缓缓推开。
木轴转动的吱呀声划破寂静。
曹髦负手而入,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荀勖,又看了一眼目光坚毅的曹英,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荀勖身上,宣布了最终的审判。
“朕,不杀你。”
简单的四个字,让荀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杀你,只会让你成为某些人心中‘殉节’的忠臣,朕岂能如他们所愿?”曹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此馆乃朕亲命筹建,专为警醒百官,今日终于迎来第一位‘馆主’——你将终身监禁于新建的‘监察史馆’顶层。”
“不仅如此,”曹髦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却字字如锤,“你还需亲笔撰写一部《自述录》,从高平陵之变伊始,将你与司马师、司马昭如何谋划,如何构陷忠良,如何收买人心,如何一步步侵吞国柄的全过程,如实记录。朕会派史官核对,若有一字隐瞒或错漏,朕便摘下你的头颅,悬于史馆之上。”
让他这个阴谋家,去抄录反面教材。
让他这个篡国之贼,去亲手为后人写下防贼的教科书!
这是何等恶毒,何等诛心的惩罚!
荀勖呆呆地听着,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
他明白了,曹髦要他活着,要他变成一座活着的耻辱碑,永远钉在大魏的历史上,供人唾弃,供人警醒。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诩,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碾成了齑粉。
“噗——”
他仰起头,看着揽星厅那华美的穹顶,那上面绘制的星图仿佛在旋转、嘲笑。
指尖颤抖着抚过唇角,尝到一丝腥甜。
良久,他发出一声破碎如瓦罐的长叹。
“我……输了。”
又过了三日,春寒渐退,宫墙边的梅花尽数凋零,而坊间已开始流传那份惊世文书。
由官方邸报刊印的《自述录》第一篇,传遍了整个中原。
它的标题赫然醒目,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天下士人心中——
“司马昭之心,始于何日?”
天下震动。
而在庄严肃穆的太极殿上,曹髦面对着济济一堂的文武百官,声音清越,响彻殿宇:
“荀勖之事,已为终章。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忠诚,是忠于国家,忠于百姓,而非忠于某一家,某一姓!自今日之后,我大魏,再无人能借‘忠’之名,行篡逆之实!”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尽皆俯首,山呼万岁。
那一刻,自东坊深宫之中,有悠扬的琴声渺渺传来,正是那曲象征着高洁与坚韧的《梅花三弄》。
琴音流转,如溪水洗石,涤荡着宫城数十年来积累的血腥与阴谋,仿佛在宣告,这座古老的都城,终于在无声的审判中,完成了它的重生。
盛大的典仪与审判落下帷幕,洛阳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重归安宁。
春风拂过宫墙,吹散了积年的阴霾,连檐角铜铃也响得轻快了几分。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时,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正悄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滋长。
三日后,天光未启,浓雾如纱,将皇城裹入一片朦胧。
当巡夜的羽林郎提灯走过太极殿前,火光照亮了那一级级冰冷的汉白玉石阶——那里,竟有人披着粗麻孝服,额头紧贴石面,一动不动地跪伏着。
花白的发丝垂落于地,肩头微微颤抖,似在无声恸哭。
指尖抠进石缝,指节泛白,寒露浸透麻布,冷意直透肌肤。
无人知晓他是何时来的,亦不知他所求为何。
唯有那身素缟,在灰白的晨雾中格外刺目,像一道尚未结痂的旧伤,横亘在新生的洛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