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的晨雾裹着钟声,漫过法兰克的城堡尖顶。艾禾牵着马站在修道院外,马背上的药箱晃得铜锁叮当——箱子里装着万春草籽、草原的沙棘干,还有林芃特意嘱咐带上的“抗寒草谱”,封面用拉丁文写着“同春”,是文汐的孙女文漪教她的。
“女子不得入修道院,更别提行医。”守门的修士举着十字架,黑袍在雾里像团影子,“主教说,疫病是上帝的惩罚,只有祈祷能赎罪。”
艾禾没退,反而解开药箱,取出片万春草叶。叶片在雾里泛着银斑,是她从扶桑带回的籽种的,混了极北的破冰草基因,边缘带着点锯齿,像把小小的刀。“这草在极北的冻土能活,在扶桑的海雾里能活,在法兰克的雾里,也该能活。”她把草叶递过去,“让我种在修道院的墙角,若三天不枯,就让我给病人看看。”
修士犹豫了。修道院的疫病已拖了半月,修女们咳得直不起腰,主教的祈祷声比钟声还响,却拦不住死亡的脚步。他最终侧身让开:“若上帝发怒,我可不替你担罪。”
修道院的庭院里,荒草没膝。艾禾蹲在石墙根,用马刀刨开冻土,把万春草籽混着沙棘粉埋进去——沙棘的涩能抗寒,正合法兰克的气候。旁边的修女们隔着栅栏看,眼里藏着好奇,却没人敢说话。她们的黑袍垂到脚踝,连指尖都藏在袖里,像群被裹住的影子。
第三天清晨,雾散了。石墙根竟冒出了嫩芽,银斑在阳光下闪着,像上帝遗落的碎钻。修女们惊呼起来,连敲钟的修士都忘了拉绳,呆呆地望着那抹绿。
主教闻讯赶来,权杖在地上顿得邦邦响:“妖草!竟敢玷污神圣之地!”他指着艾禾,“把她绑起来,午时烧死,献给上帝!”
“烧死我之前,让我救一个人。”艾禾迎着权杖,声音比钟声还稳,“若救不活,任凭你处置;若救活了,就承认这草不是妖物。”
病得最重的是个年轻修女,名叫伊莎贝拉,脸烧得通红,手里还攥着本《圣经》。艾禾让修女们取来修道院的甘菊,混着万春草叶煮成药汁,又用草原的法子,在她颈侧放了点血——不是罗马式的放血,是极轻柔的“引淤法”,用银针刺破皮肤,让浊血慢慢渗出。
伊莎贝拉的呼吸渐渐平稳时,午时的钟声正好敲响。主教举着权杖的手僵在半空,修女们的黑袍微微晃动,像风吹过的麦浪。
“这草……是上帝派来的?”有个老修女颤声问,指尖悄悄探出袖管,想去碰石墙根的嫩芽。
“是女子们种出来的。”艾禾擦掉额头的汗,“上帝或许爱世人,但治病,得靠自己的手。”
她开始教修女们认药。甘菊配万春草能止咳,山楂果混沙棘能开胃,最让修女们惊奇的是,艾禾竟教她们用黑袍的边角料缝药囊——把草药藏在袖袋里,祈祷时也能偷偷给病人喂药。
“可我们不能抛头露面。”伊莎贝拉的声音细若蚊蚋,她的手指很巧,缝的药囊针脚比绣经卷还密。
“谁说行医一定要抛头露面?”艾禾笑着指了指她们的袖袋,“药在袖里,善在心里,上帝看得见。”
主教的祈祷声越来越小。有天清晨,艾禾发现石墙根的万春草旁,多了株修道院的甘菊,是主教悄悄种下的。他路过时,眼神躲躲闪闪,却在艾禾弯腰浇水时,假装看天,说了句:“甘菊性凉,混着草叶煮,或许更好。”
三个月后,疫病退了。艾禾在修道院的空地上,开辟了片“袖珍药圃”——用石盆种着万春草、甘菊、山楂,盆沿刻着拉丁文的“生命”,是伊莎贝拉写的。修女们轮流来浇水,黑袍的阴影落在草叶上,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林芃的孙女林芮,带着长安的“同春稻”种来到法兰克时,正赶上修道院的收获节。修女们用万春草籽和当地的黑麦,烤了种新面包,麦香里混着草香,分给城堡里的穷人。伊莎贝拉的妹妹伊莲,个刚脱下黑袍的小姑娘,正教孩子们唱艾禾编的歌谣:“草儿小,志气高,穿冻土,过海潮,修女袖里藏良药……”
“主教说,要在城堡里开个‘女子医馆’。”伊莎贝拉递给林芮本新抄的药谱,上面用拉丁文和汉文写着药方,“他还让我当馆长,说‘上帝造女子的手,本就该用来治愈’。”
林芮翻开药谱,最后一页画着株草,根须扎在法兰克的冻土下,却分出枝丫,缠着长安的稻穗、扶桑的海带、草原的沙棘,顶端开着朵花,花瓣上印着十字架的纹路,却在花心藏着片银斑。
“这草叫‘共荣草’。”伊莎贝拉笑着说,“主教说,上帝的荣光和东方的草,本就该长在一起。”
离开法兰克时,艾禾把那枚十二国玉佩的仿品,送给了伊莎贝拉。玉佩上的宝石换了法兰克的琥珀,里面封着片万春草叶,在阳光下能看见细小的气泡,像把时光冻住了。“等医馆开起来,就把它挂在门口,告诉来的人,女子的手,既能握《圣经》,也能握药杵。”
“滋芽号”驶离莱茵河时,林芮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城堡。修道院的钟声又响了,这次却带着轻快的调子,像在为她们送行。伊莎贝拉和伊莲站在岸边,举着新收的万春草籽,黑袍的一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绣着草纹的白衬衣。
“祖母说,钟声沉,是因为心里的偏见重。”林芮摸着船舷上的草籽,“现在偏见轻了,钟声自然就轻快了。”
艾禾望着海面上的云,云影里仿佛能看见下一片土地——听说更西边的不列颠,也在等着这草呢。她把法兰克的草籽和不列颠的石楠花籽混在一起,装进个新的漂流瓶:“让草自己先去探探路,我们随后就到。”
林芮的《万草同春录》又添了新页,上面贴着片法兰克的万春草叶,叶尖带着点琥珀的香。旁边是伊莎贝拉写的话:“上帝说‘爱人如己’,而爱人,要先学会让彼此活得更好——就像这草和甘菊,在同一片土里,各自芬芳。”
莱茵河的钟声还在响,穿过雾,越过海,追着船帆的影子。艾禾知道,这钟声里,从此会多了草的气息,多了女子们悄悄翻动药谱的声音,多了那些曾经被黑袍裹住的手,终于能舒展的轻响。
而那株“共荣草”,早已在冻土下扎了根,正等着下一场雨,抽出新的茎,把故事,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