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赵佳贝怡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她趴在阁楼的地板上,身下垫着层稻草,痒意从喉咙眼里钻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旁边的小石头还在酣睡,嘴角挂着口水,眉头却皱得紧紧的,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咳咳……”她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咳出声,目光越过小石头,落在阁楼那扇唯一的小窗上。窗棂是用旧木板钉的,缝隙里漏进些微光,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碎银子。
“醒了?”翁老头不知啥时候坐了起来,正用块破布擦着那根陪伴他一路的树枝,树皮被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质。他抬头看了眼赵佳贝怡,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重了,“麻明福去打听早饭了,说是街角有家粥铺,能赊两碗热粥。”
赵佳贝怡点点头,撑着地板坐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她摸了摸怀里的药箱,硬邦邦的,棱角硌着肋骨,却让她觉得踏实。打开箱子,里面的草药还在,是昨天在医院帮忙时偷偷收的,有蒲公英、马齿苋,还有几株带着露水的薄荷,是她趁没人注意从医院后院摘的。
“贝怡姐,你看我找到了啥?”小石头不知啥时候醒了,手里举着半块干硬的窝头,兴奋得像举着块金砖,“昨天那个老婆婆塞给我的,她说藏着能顶饿。”
赵佳贝怡接过窝头,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粝的粉末剌得喉咙生疼。她把剩下的递回去:“你吃吧,我不饿。”其实她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昨天那半块饼,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
“俺不饿,俺娘说过,女孩子要多吃点。”小石头把窝头又推回来,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赵佳贝怡心里一暖,想起铁牛,他以前也总这样,有啥吃的都先紧着她。
正说着,麻明福掀开门帘钻了进来,带进股冷风,还有股淡淡的粥香。“拿着,趁热吃。”他递过来两个粗瓷碗,碗沿豁了口,里面的白粥却冒着热气,飘着股米香。“那老板是个好人,听说咱们是从北边逃过来的,非要多给勺咸菜。”
咸菜是用萝卜腌的,咸得发苦,却配着热粥格外下饭。赵佳贝怡小口喝着粥,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着空荡荡的胃。她看着麻明福脸上的胡茬,还有翁老头喝粥时微微颤抖的手,突然觉得,这阁楼虽然逼仄,却比野外的山洞暖和多了。
“今天得去趟药铺。”赵佳贝怡放下碗,擦了擦嘴,“医院的草药不多了,得再备点。”她指了指药箱里的空瓶,“消毒用的酒精也没了,昨天处理伤口时,只能用白酒代替,疼得伤员直咧嘴。”
麻明福点点头:“我跟你去,城里不比乡下,买药怕是得花不少钱。”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些皱巴巴的纸币,还有几枚银元,“这是咱们剩下的盘缠,省着点用,应该够买些常用的。”
翁老头把最后一口粥喝完,用舌头舔了舔碗沿:“我跟小石头去打听住处,这阁楼是人家临时借的,总住着也不是事儿。听说南边有片棚户区,不少难民都在那儿搭了棚子,或许能找个落脚的地方。”
“小心点。”赵佳贝怡叮嘱道,“城里不比山里,人多眼杂,别跟人起冲突。”她想起昨天在医院看到的那些穿黑衣服的人,眼神凶得像狼,“要是有人问起咱们的来路,就说……就说是从乡下逃难来的,投奔亲戚没找着。”
麻明福把钱揣进怀里,拍了拍:“放心吧,我懂。”他看了眼赵佳贝怡脚上的破鞋,眉头皱了皱,“要不先去鞋铺给你买双鞋?你这脚,再磨下去该出血了。”
赵佳贝怡摇摇头:“先买药,脚没事,裹着布条还能走。”她把药箱背上,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却挺了挺背,“走吧,早去早回。”
出了阁楼,才发现重庆的雾比山里的浓多了,像掺了水的牛奶,把房子、树木都泡得发涨。街上的人稀稀拉拉的,都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有个挑着担子卖馄饨的,吆喝声被雾裹着,闷闷的,听着像隔了层棉花。
“这雾,能把人骨头都泡软了。”麻明福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听说这雾要到晌午才散,咱们得抓紧。”
赵佳贝怡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石板路上。路面湿漉漉的,偶尔能看见几处水洼,映着雾蒙蒙的天。路边的房子歪歪扭扭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像得了皮肤病的老头。有户人家的门没关严,能看见里面黑乎乎的,摆着张破桌子,桌边坐着个老太太,正用根细针挑着灯芯,灯光昏黄,在雾里晕开一小团。
“往这边走。”麻明福拐进条小巷,巷子更窄了,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墙头上伸出几枝腊梅,花瓣上挂着水珠,看着倒有几分精神。“昨天送伤员去医院时,看见这边有家‘回春堂’,看着像老字号。”
走到巷口,果然看见块掉了漆的木匾,“回春堂”三个字只剩下两个半,“堂”字的最后一笔被虫蛀了,像条小尾巴。推门进去,铃铛“叮铃”响了一声,吓了赵佳贝怡一跳。
店里弥漫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霉味,比她药箱里的草药味复杂多了。柜台后面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正趴在账本上打瞌睡,听见铃铛声,慢悠悠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
“买啥?”老头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门轴,“本店只卖正经药材,偏方没有。”
赵佳贝怡把早就列好的单子递过去:“麻烦您,要这些。”单子上写着金银花、连翘、当归、酒精,还有几味治外伤的草药,都是她用惯了的。
老头推了推眼镜,拿起单子看了半天,又抬头打量了她几眼:“你这丫头,看着年纪不大,懂的倒不少。”他慢悠悠地站起来,挪到药柜前,拉开抽屉,“这些都是治外伤的?”
“嗯,我们是逃难来的,路上不少人受了伤。”赵佳贝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您给多称点,要好的。”
老头没再说话,只是抓药的手挺稳,秤杆打得平平稳稳。赵佳贝怡看着他把草药包进纸包,心里暗暗盘算着:金银花清热解毒,连翘消炎,当归能补血,再配上自己采的薄荷,对付一般的外伤应该够了。
“酒精呢?”她想起昨天那瓶空了的酒精瓶。
老头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陶罐:“就这点了,自家泡的,度数高,能消毒。”他把陶罐往柜台上一放,“不过得跟你说清楚,这玩意儿贵,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最近管得严,说是怕有人拿去做坏事,你要是要,得多给两毛钱。”
麻明福刚要说话,被赵佳贝怡拉住了。她掏出钱,数了数,又添上两枚银元:“够吗?”
老头眼睛亮了亮,赶紧把陶罐塞给她:“够够够!姑娘爽快!”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小包甘草,“这个送你,泡水喝,败火。”
出了药铺,麻明福才忍不住:“这老头分明是趁火打劫!”
“算了,”赵佳贝怡把陶罐裹进怀里,“能买到就不错了。”她看了看雾里的太阳,像个淡蛋黄,“咱们得赶紧回去,翁老头他们还等着呢。”
往回走的路上,雾渐渐散了些,能看见远处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房子,高的压着矮的,新的挤着旧的,像堆在架子上的箱子。有几栋楼被炸得只剩半截,钢筋扭曲着伸到雾里,像怪兽的爪子。
“听说鬼子飞机上个月又来了,”麻明福指着那半截楼,“投了三颗炸弹,炸死了不少人。”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有个女的,抱着娃,就站在那楼下,炸弹响的时候,她把娃往怀里塞,自己……”
赵佳贝怡没让他说下去,只是攥紧了怀里的药包。她突然想起铁牛,要是他还在,肯定会骂骂咧咧地说要去跟鬼子拼命。可现在,她只能把草药抱紧些,好像这样就能护住什么。
快到阁楼时,听见一阵争吵声。翁老头正跟个穿黑褂子的男人理论,小石头站在旁边,攥着拳头,脸涨得通红。
“这棚子是我们先占的!”翁老头的树枝指着个用破油布搭的棚子,“昨天就堆了东西在这儿!”
“写你名了?”黑褂子男人叼着烟,吐了个烟圈,“这地界儿,谁先占了算谁的,规矩懂不懂?”
“你这人咋不讲理呢!”小石头急得跳脚,“我们昨天捡的柴火还在里面呢!”
赵佳贝怡赶紧走过去,把药箱放下:“这位大哥,我们是逃难来的,就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不是有意跟您抢的。”她从药包里拿出一小包甘草,“这点东西您拿着,泡水喝挺好的,就当我们赔个不是。”
黑褂子男人瞥了眼甘草,又看了看赵佳贝怡,突然笑了:“行吧,看在你这丫头会说话的份上,棚子让给你们。”他掐了烟,用脚碾了碾,“不过说好,下次再占地方,得先跟我打个招呼,我是这一片的‘管事’。”
等男人走了,翁老头才啐了口:“什么玩意儿!”
“算了翁伯,”赵佳贝怡打开棚子的门,里面果然堆着些柴火,“有地方住就好。”她把草药放下,开始收拾起来,“这棚子比阁楼大,能住下咱们四个。”
棚子是用竹竿和油布搭的,顶上盖着层茅草,虽然漏风,却比阁楼敞亮。小石头高兴地转圈:“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啦!”
赵佳贝怡靠在竹竿上,看着他们收拾,心里踏实了些。她打开药箱,把新买来的草药分类放好,酒精罐放在最里面,像藏了个宝贝。
雾散了,太阳终于露出了全脸,把棚子晒得暖暖的。赵佳贝怡掏出那块捡来的石头,放在棚子的角落里,石头的棱角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稳。重庆的天,说不准啥时候就会响起警报,炸弹也可能随时落下。但至少现在,他们有个能遮风挡雨的棚子,有草药,有彼此。
麻明福正用石头垒灶台,翁老头在劈柴火,小石头蹲在地上画圈,嘴里念叨着啥。赵佳贝怡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所谓的希望,或许就是这样——在雾里找到方向,在破棚子里升起炊烟,在彼此的呼吸里,找到接着往下走的力气。
她拿出针线,开始缝补那双破鞋。针脚歪歪扭扭的,却一针比一针扎实。就像他们走的路,虽然磕磕绊绊,却一步比一步坚定。
远处的江面上,传来汽笛声,悠长而有力,穿透了雾都的朦胧。赵佳贝怡抬起头,望着那片被阳光染成金色的雾气,嘴角悄悄向上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