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书房内不安地跳跃,将凌霜的身影拉得细长,又狠狠摁在冰冷的地砖上。空气里弥漫着易府特有的沉水香,此刻却压不住那薄薄信纸上透出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阴冷。指尖一遍遍抚过柳氏那笔迹扭曲的字——“寒渊使者”、“守渊人血脉”、“苏氏的玉佩”——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混沌的神经。
“寒渊……”她低声咀嚼,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体内,烬羽的妖魂似乎也被这名字触动,一股灼热感自丹田猛地窜起,瞬间烧穿了四肢百骸。她闷哼一声,下意识攥紧了胸口那块半枚玉佩。冰凉的触感刚刚贴上滚烫的掌心,异变陡生!
玉佩深处,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幽蓝光芒倏然亮起,如同沉睡千年的寒冰被唤醒。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凉意,顺着她的手臂经脉逆流而上,直冲眉心。刹那间,书房内所有烛火“噗”地一声,齐齐熄灭,只余窗外惨淡的月光,将屋内的一切笼罩在一片诡谲的青灰之中。
那幽蓝的光并未消失,反而在她掌心悬浮,如同一滴凝固的、有生命的寒露。光芒中,无数细碎的、无法理解的符文碎片飞速流转、重组,最终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似乎是一扇巨大、冰冷、刻满古老纹路的石门,门后是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悸动与恐惧,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这扇门……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不,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在恐惧着它!
“呼……”
一声极轻的、带着檀香气息的吐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凌霜猛地抬头,瞳孔因惊骇而收缩。不知何时,易玄宸竟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书案对面。他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猎鹰,精准地锁定了她掌心那点幽蓝,以及她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
“易……大人?”凌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下意识将手往身后缩了缩。玉佩的光芒在她收拢手指的瞬间黯淡下去,如同受惊的萤火,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易玄宸的目光并未离开她藏起的手,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折扇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寒渊,”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个不该被轻易提及的名字。看来,柳氏给你的‘礼物’,比预想的更有趣。”他缓缓踱近一步,月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里面纠缠的人魂与妖魄。“夫人似乎……对它很熟悉?”
凌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他看见了!看见了玉佩的光,看见了那扇门的幻影!他究竟知道多少?易家先祖曾是“守渊人”的护卫……这句话突然在她脑中炸响,带着冰冷的回响。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大人说笑了。一个疯婆子的胡言乱语,一个不知来历的旧物,怎会与那等禁地扯上关系?”她顿了顿,刻意将话题引向自己已知的安全地带,“大人提过,易家先祖曾为守渊人效力?这寒渊……究竟是什么地方?”
易玄宸停下脚步,折扇“唰”地展开,又轻轻合拢,动作行云流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个埋葬秘密的地方,”他语调悠长,目光却锐利如刀,在她脸上逡巡,“一个能让人长生,也能让人彻底疯狂的地方。至于易家……”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先祖的职责,是守护。守护的代价,便是知晓一些不该被知晓的……禁忌。”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她紧握的手上,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掌心的玉佩,就是禁忌之一。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水香、寒玉残留的冷意、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试探与交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绷到极限时——
“砰!!!”
书房厚重的楠木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撞开!木屑纷飞中,一个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女人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直直冲了进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刀刃上还沾着黏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妖孽!害人精!还我女儿!还我凌家!”柳氏嘶声咆哮,声音扭曲变形,彻底失去了理智。她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凌霜脸上,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恨意,而是一种彻底疯狂的毁灭欲。她显然是疯了,被接二连三的打击、被凌霜的反击、被抄家的恐惧,彻底逼疯了!
凌霜瞬间绷紧了身体,体内烬羽的妖魂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一股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去,将书案上的纸笔、砚台震得纷纷落地。她眼中金红翎羽的虚影一闪而过,周身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易玄宸的反应更快。在柳氏冲入的刹那,他已如鬼魅般侧身挡在凌霜身前,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一股凌厉至极的气劲瞬间锁定了柳氏持刀的手腕。
“夫人,”易玄宸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闯入易府,持刀行凶,该当何罪?”
柳氏却仿佛没看见他,也感觉不到那致命的威胁,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凌霜占据了。“是你!是你这个妖孽!害得雪儿痴傻,害得凌家倾颓!是你!你和你那短命的贱人娘亲一样!都是灾星!都是给寒渊送祭品的命!”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状若疯癫,“你娘就是个祭品!她早就该死!你也是!你们这该死的血脉!都该死!都该去给寒渊填命!”
“祭品……填命……”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凌霜的天灵盖上!她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生母苏氏温柔的脸庞、柳氏刻薄的冷笑、乱葬岗的风雪、玉佩的幽光、寒渊石门的幻影……无数碎片疯狂旋转、撞击!原来如此!原来苏氏的死,并非仅仅因为柳氏的构陷和凌震山的冷酷!她……她竟是祭品?是献给那恐怖寒渊的牺牲?那自己呢?这所谓的“守渊人血脉”,究竟是荣耀,还是催命的符咒?
巨大的悲愤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淹没了她!体内烬羽的妖魂被这极端的情绪彻底引燃,一股灼热狂暴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在她经脉中奔涌!她掌心不受控制地凝聚起一点刺目的金红色火苗,那火焰带着焚尽万物的气息,几乎要破体而出!
“凌霜!”易玄宸的低喝如同惊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猛地反手,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掌,精准而有力地按在了她凝聚妖力的手腕上!
一股清凉、平和、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瞬间顺着手腕涌入,如同甘泉浇灭烈火,强行压制住她体内即将失控的妖力洪流。那力量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瞬间将她从狂暴的边缘拉了回来。
凌霜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掌心的火焰在易玄宸手掌覆盖下,不甘地闪烁了几下,终于熄灭。她抬起头,撞进易玄宸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幽潭,倒映着她此刻的狼狈与震惊,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祭品……”易玄宸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凌霜心上,“看来,柳氏的疯话,并非全是虚言。寒渊的阴影,比你我想的,都要更深。”他按在她手腕上的手微微用力,既是安抚,也是警告,“但现在,你需要冷静。一个失控的‘夫人’,对易府,对你自己,都毫无益处。”
他的目光越过凌霜,落在地上已经瘫软、只剩下抽搐和呜咽的柳氏身上,眼神冷冽如冰霜。“至于她……”易玄宸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温度,“疯狗,该关进笼子。”
凌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柳氏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沾血的菜刀早已脱手,她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含混不清地重复着:“祭品……填命……寒渊……苏氏……”那扭曲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又格外可悲。
书房内,只剩下柳氏断断续续的疯语,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檀香和一丝尚未散尽的、属于妖火的灼热气息。凌霜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易玄宸脸上。他眼中的沉静,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她体内翻腾的恨意与混乱。祭品……寒渊……守渊人血脉……这些词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着她的过去,也锁住了她的未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也有一丝冰冷的决绝。易玄宸的手还按在她腕上,那清凉的力量仍在缓缓流淌,压制着烬羽的躁动,也似乎在压制着她心中那头名为“复仇”的野兽。她需要这力量,需要这层“易夫人”的皮囊,更需要他背后那能撬动整个京城、甚至触及寒渊秘密的庞大势力。
“大人说得是,”凌霜的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一个疯子,不值得浪费情绪。”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易玄宸的掌心,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那是冷汗,也是压抑的余烬。“只是……”她抬起眼,目光直视易玄宸,那双曾映出乱葬岗风雪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漩涡,“寒渊的祭品……易大人,您似乎并不意外?”
易玄宸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按过凌霜手腕的手指,动作优雅得像在处理一件沾了灰尘的古董。烛火不知何时已被他悄然重新点燃,摇曳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意外?”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在这京城,在这王朝的阴影之下,能活到今日,还身居高位的人,谁的心底没有几座埋着尸骨的坟?寒渊……”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那无尽的黑暗,看到那扇冰冷的石门,“它不过是最深、最大、也最危险的那一座罢了。”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凌霜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剖开她的灵魂,看看里面除了恨意和妖魂,还剩下什么。“夫人现在,是想知道更多?还是……只想用它来烧尽你的仇人?”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中了凌霜内心最深的矛盾。烬羽的低语在意识深处回响:“复仇即可,焚尽他们!”而属于凌霜自己的、属于那个曾被生父拖入乱葬岗的少女的执念,却在疯狂尖叫:“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娘?为什么是我?这血脉究竟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易玄宸的问题。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握紧了胸前那枚半枚玉佩。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这一次,那幽蓝的光芒没有再亮起,却仿佛在她掌心深处,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共鸣——像是来自遥远地底的脉动,带着寒渊的冰冷,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唤般的牵引。
“凌震山,柳氏……”凌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决绝,“第一笔账,该算了。”她抬起眼,看向地上已经彻底瘫软、只剩下无意识抽搐的柳氏,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恨意,而是一种俯瞰尘埃般的冰冷,“至于寒渊……它的账,我会一笔一笔,慢慢算清。”
易玄宸看着她眼中那冰冷的火焰,以及她掌心玉佩处那若有若无的、与寒渊共鸣的微光,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幽光一闪而过。他轻轻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预知的答案。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军府的方向,隐隐传来几声凄厉的更鼓,敲打着这死寂的京城。而在这易府书房的阴影里,一场关于复仇、血脉与禁忌深渊的棋局,才刚刚落下最关键的一子。柳氏疯癫中吐露的“祭品”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即将席卷起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