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成都总爱落些绵密的雨。
青石板路被润得发亮,倒映着檐角低垂的灰瓦,像块被打翻的砚台。丞相府的铜铃被风推得摇晃,叮铃叮铃,在满耳的雨声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响。蒋琬把朱笔搁在砚台上,笔尖的墨珠坠在奏章上,洇出个小小的黑团。
大人,西曹掾杨戏在廊下候着。侍从的声音裹着潮气进来。
他抬头时,窗棂外的雨丝正巧斜斜掠过。蜀地的春天总带着股挥不去的湿意,就像眼下这朝堂——诸葛亮刚走了半年,那些藏在锦官城角落里的心思,便随着这雨气悄悄冒了头。
让他进来吧。蒋琬抬手揉了揉眉心。案上堆着的奏章里,有急报说陇西的麦收遇了蝗灾,有将军递上来的兵甲修缮清单,还有几份弹劾,字里行间都带着刺,扎向同一个人——杨戏。
门一声被推开,带进来股更浓的湿意。杨戏站在门口,皂色官袍下摆沾了泥点,显然是冒雨来的。他不抬头,也不说话,就那么垂着手站着,像株被雨水打蔫的芦苇,却偏生透着股不肯弯折的硬气。
昨日议的粮草调度,你怎么看?蒋琬拿起那份画了红圈的奏章,声音里带着刚沏的茶气,温温的。
杨戏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蒋琬等了片刻,见他还是那副模样,便自己翻着奏章说:我看你前日递的册子,说把南中运来的糯米先调去武都,那里的守军过冬的粮草怕是不够。这个法子好,比扎堆往祁山运要稳妥。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落在杨戏脸上。这后生约莫三十出头,眉骨很高,眼窝陷着,总像没睡醒。可蒋琬记得,去年诸葛亮还在时,杨戏在军议上论起阵法,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连老将魏延都得耐着性子听。
只是......蒋琬故意顿了顿,有官员说,南中糯米该优先供给成都的禁军,你怎么回应?
杨戏终于抬了抬头,喉结滚了滚,吐出三个字:不必争。
说完,又低下头去。
蒋琬笑了。他拿起茶盏,热气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睛:我也是这么想的。禁军在成都有屯田,武都那边却是苦寒地,先紧着边关吧。
杨戏没接话,转身就往外走。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的风把案上的纸吹得簌簌响。
侍从在门外撇了撇嘴:大人,这杨戏也太不像话了!您是当朝长史,他一个西曹掾,回话跟挤牙膏似的,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蒋琬没应声,伸手把吹乱的纸页捋平。纸上是他刚写的批复,墨迹还没干透。他想起上个月的庆功宴,满朝文武都在恭维新主政的他,唯有杨戏缩在角落,自顾自地喝着闷酒。有人起哄让杨戏作诗,他梗着脖子说;有人拉他给蒋琬敬酒,他攥着酒杯死活不动。
那时就有御史在旁边阴阳怪气:杨大人这是觉得,咱们这些人不配跟您喝酒?
杨戏把酒杯往桌上一顿,酒洒了满桌,还是那副闷葫芦样子,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蒋琬放下茶盏,走到廊下。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噼啪响。远处的演武场传来呐喊声,是新兵在操练。他想起诸葛亮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蒋公琰,蜀地多俊杰,只是性子各异。杨戏是块璞玉,就是壳子硬了些,你多担待。
那时他只当是句寻常嘱托,如今才明白,这担待二字,藏着多少难。
三日后的早朝,果然有人把这事摆到了台面上。
站出来的是参军廖立,这人急性子,说话像放箭:启禀陛下,西曹掾杨戏目无上官,前日长史召他议事,他竟三问不答!如此傲慢无礼,若不严惩,恐失朝堂体统!
刘禅啃着蜜饯,含含糊糊地问:蒋爱卿怎么看?
蒋琬出列时,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往文官列里扫了一眼,杨戏站在末位,头埋得更低了,后颈的衣领皱巴巴的,像是昨晚没睡好。
廖参军言重了。蒋琬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角落,杨戏这人,我知道。
他顿了顿,看着殿外飘进来的雨丝,忽然笑了:诸位还记得去年南征,杨戏跟着马忠将军平叛吗?那时候他带三百兵守粮道,遇着蛮人夜袭,箭射穿了他的左臂,他愣是咬着牙没退半步。事后马将军要给他请功,他只说是兵勇们能打,自己躲在帐里敷药,连陛下的赏赐都推了三次。
廖立撇撇嘴:那是战场,这是朝堂!
朝堂怎么了?蒋琬转过身,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杨戏这人,嘴笨。让他当众说好听的,违心;让他挑别人错处,他又拉不下脸。所以啊,他就只能闭嘴。
他走到杨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后生的肩膀僵了僵,却没躲开。
诸位想想,蒋琬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要是有个人,见了你就阿谀奉承,转脸又在背后说你坏话,这样的人,你们敢信吗?
底下有人低低笑了。
可杨戏不会。蒋琬的目光亮起来,他不说话,不是慢待谁,是实在。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有话藏不住,没话便不说。这样的人,在身边才踏实,不是吗?
廖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老臣拉了拉袖子。那老臣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杨戏——那后生的耳朵红透了,手紧紧攥着朝服的下摆,指节都泛了白。
散朝时,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丹陛的铜鹤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杨戏走得慢,蒋琬故意落在后面。转过回廊时,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长史。
蒋琬回头,杨戏站在海棠树下,花瓣落了他一肩。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听见杨戏说话,声音比往常亮些。
有事?
杨戏抬起头,眼里竟有了些水光:那日粮草调度,我......我其实想了三个法子,只是......
只是不知怎么说?蒋琬替他接了话。
杨戏点点头,从袖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涂改的痕迹,还有几处被水洇过的模糊印记。
你看,蒋琬指着其中一行,把江州的糙米调去祁山,南中糯米给武都,再让永安的屯田送些新麦到成都,这样三路都不耽误。你这法子,比我想的周全。
杨戏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就想走,却被蒋琬叫住。
杨戏,蒋琬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下次有想法,哪怕只说一个字,我也等着。
杨戏没回头,却轻轻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走远了。海棠花瓣落在他的官帽上,像顶小小的花冠。
这事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成都。
有老兵在酒肆里说:蒋长史是真有肚量,换了旁人,早把杨戏那闷葫芦贬去蛮荒之地了。
卖豆腐脑的老汉搭腔:可不是嘛,前儿我见杨大人在巷口给乞丐分馒头,话不多,手却勤得很。
连街边的孩童都编了歌谣:杨戏闷,蒋琬宽,宰相肚里能撑船......
这话传到蒋琬耳朵里时,他正在给诸葛亮的牌位上香。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映着牌位上忠武侯三个金字。
先生,他轻声说,您说的璞玉,我瞧见他发光了。
窗外的铜铃又响起来,叮铃叮铃,像是谁在远处笑。檐角的雨滴坠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就像那些曾被误解的瞬间,终会被宽容酿成岁月里的甜。
后来啊,杨戏成了蒋琬最得力的助手。他还是不爱说话,却总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有人问他怎么突然开窍了,他只会红着脸说:长史肯听我把三个字的话说成三句,我便敢把三分的能耐使出十分。
而蒋琬呢?他依旧每天听着铜铃响,看着雨落雨停,把那些带着刺的奏折轻轻抚平,在空白处写下温和的批复。他知道,这朝堂就像蜀地的天气,有晴有雨,有疾风有暖阳,而能容下这些不同的,才是真正的天地。
许多年后,当人们说起三国的宰相,总会提起那个在成都的雨天里,笑着听闷葫芦说话的蒋琬。他们说,那不是软弱,是把别人的棱角,都当成了世界该有的模样。就像撑船的人,不会嫌浪花跳得太高,因为他知道,正是这些起伏,才让水路通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