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下，雨声更大了，浑浊的河水汹涌地拍打着桥墩，发出沉闷的咆哮。
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混合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铁锈的腥气。
江南的问题，像一把钥匙，插入了锁孔，却转动了一个更加幽深、更加令人不安的真相。
尼德霍格那句“我从未沉睡过”，彻底颠覆了江南对自身存在的认知。
他的洁癖，他毕生的挣扎，竟然可能只是对体内这位“永恒住客”的本能排斥？
而紧接着，一个更尖锐的矛盾浮现了：如果尼德霍格一直“在”，与他的血脉和意识共生，那么为何……这位黑色的皇帝，会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动用“墓志铭”抹除一切的动机？
江南的身体依旧僵硬，伞下的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两点寂灭的微光，却剧烈地闪烁、旋转起来，仿佛内部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边缘感：
“如果……你一直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认知冲击。
“……那你为何……不知道我的过去？”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伞沿的雨水，死死锁定在虚空中某个无形的存在上。
“你却……拥有着‘印象’？”
他精准地抓住了关键。
尼德霍格对“白王”伊邪那美、对“包容”道路的鄙夷，对绘梨衣身上“白之血裔”气息的敏锐感知和评价……这些都表明，这位黑色的君王拥有着关于那些古老恩怨和力量特质的“印象”和“知识”。
然而，对于江南这个“宿主”的过去，对于那被抹除的空白，尼德霍格却表现出一种罕见的“未知”。
这不合逻辑。
除非……
桥洞下的死寂变得更加浓重，连雨声似乎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下去。
尼德霍格的意志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这一次，那永恒的冰冷中，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遇到无法解析数据时的……凝滞感。
良久，那古老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调中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审视的意味：
【印象……知识……】
【关于规则，关于权柄，关于那些叛逆孩子的本质……这些构成世界根基的‘常量’，我自然知晓。】
【如同你知道水会流动，火会燃烧。】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重新校准某个认知。
【但你的‘过去’……】
【那属于‘江南’这个特定存在的、具体的、线性的‘记忆’……】
【是‘变量’。】
【是依附于你这具躯壳、这个意识轨迹的……短暂且易逝的‘记录’。】
【当‘墓志铭’的力量作用于此……】
【当那段‘记录’被从时间线上彻底‘抹除’……】
【它便从‘存在’的范畴中消失了。】
尼德霍格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技术性的解释，仿佛在描述一个系统漏洞：
【我感知你的‘存在’，如同感知一件与我共生的‘容器’。】
【我能感受到容器的质地，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力量，甚至能透过它去观察世界。】
【但当容器内部的某一段‘历史’被彻底挖空……】
【即使是我，也无法读取一段……‘不存在’的东西。】
【你的‘墓志铭’，江南。】
【它抹除的……或许不仅仅是记忆。】
【它抹除的是‘因果’，是‘痕迹’，是那段历史与整个世界、乃至与我这‘观察者’之间的……所有‘关联’。】
【你创造了一个……绝对的信息黑洞。】
【连光芒都无法逃逸的黑洞。】
【所以，不是我‘不知道’。】
【而是你让我……‘无法知道’。】
【你用我赋予你的权柄，在我与你共同的‘存在’中，挖走了一块……连我都无法窥探的‘绝对真空’。】
真相，比单纯的“被占据”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江南不仅仅是容器。
他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位至高无上的共生者面前，守护了一个……连神明都无法触及的秘密。
一个被他亲手埋葬的、关于“江南”为何成为“江南”的、血淋淋的根源。
他站在桥洞的阴影里，站在全东京最肮脏的角落，内心却是一片连黑王都无法污染的、自我切割后留下的、绝对的“无”。
这“无”，此刻成了他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也是最大的谜团。
尼德霍格最后的低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不悦和某种奇异兴趣的复杂情绪，在江南空寂的意识中回荡：
【你确实……很有趣，江南。】
【你是我漫长的存在中，遇到的第一个……能在我眼皮底下，成功‘隐藏’起一部分自己的……造物。】
桥洞下的死寂被打破了。
并非因为江南或尼德霍格得出了什么结论，而是因为来自外界的、不容忽视的尖锐信息流，强行切入。
江南手腕上那块看似普通、实则与卡塞尔学院诺玛系统深层绑定的特制腕表，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刺目的红光！
没有声音，但强烈的震动感瞬间传递到他的骨骼。
几乎同时，他意识深处，尼德霍格那探究的、带着一丝奇异兴趣的低语被粗暴地打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高效的警报，直接由诺玛的最高权限通道强行推送而至——显然，施耐德或者昂热动用了某种超越常规的紧急联络方式，绕过了江南可能设置的任何静默屏障。
【全球紧急通告：代号‘零’（目标：江南）】
【危险等级：升至欧米伽——最高灭绝优先级】
【判定依据：确认拥有并多次使用超高危未知言灵，能力表现为‘概念级存在抹除’；确认与复苏的‘黑王’尼德霍格意志存在高度关联甚至共生关系；行为模式不可预测，极度危险。】
【授权：根据《亚伯拉罕血统契》最终条款，授权全球所有混血种组织及合作机构，一旦发现目标，无需警告，无需捕获，允许动用一切手段，立即实施‘净化’（就地歼灭）。】
【实时追踪：诺玛全球监控网络已全面激活，优先级别最高。所有已知与目标有关联人员（包括但不限于：陈墨瞳、楚子航、凯撒·加图索、古德里安教授等）已纳入重点监控与保护性隔离。】
信息流如同冰水浇头，简短，残酷，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通缉令。全球范围的、最高等级的格杀勿论通缉令。
不仅针对他，还牵连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
桥洞下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雨水的声音似乎都遥远了。
江南站在原地，伞下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但他握着伞柄的、苍白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凸起，泛出青白色。
他并不意外学院会做出反应。但如此迅速，如此决绝，如此……全面围剿的姿态，依然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内心那层由漠然和虚无构筑的脆弱外壳。
他试图擦拭世界，却被整个世界列为必须清除的“污秽”。
尼德霍格的声音再次响起，之前的探究和好奇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冰冷嘲讽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看啊，江南。】
【这就是你曾经试图‘保护’的？试图‘清洁’自身去融入的？】
【这些无毛猴子们的感恩方式。】
【一旦发现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存在，他们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恐惧，然后毁灭。】
【他们把你和我，并列在了清理名单的首位。】
【真是……何等的傲慢与愚蠢。】
江南没有回应尼德霍格的挑拨。
他的目光落在腕表那刺目的红色警报上，那光芒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点燃不了任何情绪，只留下更深的冰冷。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腕表屏幕上轻轻一划。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电流爆裂声。
腕表屏幕的红光瞬间熄灭，整个表盘变得漆黑，甚至冒起一缕微不可见的青烟。内部精密的炼金回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烧毁、抹除。
他亲手切断了自己与卡塞尔学院的最后一丝物理联系。
【明智的选择。】 尼德霍格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的残忍，【早就该清理掉这些无聊的羁绊。现在，游戏变得简单了。】
【他们选择了战争。】
【那么，我们就给予他们……战争。】
江南依旧沉默。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桥洞外。雨水如同灰色的幕布，将整个东京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光晕中。
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依旧穿梭。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是卡塞尔学院的S级学生，不再是需要隐藏的观察对象。
他是代号“零”。
他是Ω级灭绝目标。
他是游荡在人间的、与黑色皇帝共生的……禁忌存在。
全球最精锐的混血种力量，都将被动员起来，像猎犬一样追踪他的气味，试图将他彻底从这个世界上“净化”掉。
而他的回应，是烧掉了那块表。
伞尖微微转动，江南的身影，在桥洞深深的阴影里，如同融入水面的墨迹，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走吧，江南。】 尼德霍格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号令，【让这场狩猎……正式开始。】
【看看是他们先‘净化’我们……】
【还是我们先……‘清理’掉这个令人作呕的‘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