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轻叩桌面的声音在值房内规律地回响，贾琏凝视着那张散发着檀香的无名拜帖，眸中寒光渐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静。忠顺王府……终于要浮出水面了么？“醉仙楼”，天字号雅间，这地点选得倒是颇有深意。
他并未犹豫太久，将拜帖收入怀中，面色如常地继续处理完手头的军务，直到申时末，才不紧不慢地离开京营。回到荣国府，他并未立刻将此事告知王熙凤，以免她过度忧心，只如往常般用了晚膳，与她说些府中闲话，逗弄一会儿开始咿呀学语的大姐儿，享受这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直至夜深人静，夫妻二人独处内室，贾琏才将那张拜帖取出，递给了王熙凤。
“这是……”王熙凤接过帖子，只一眼，脸色便微微发白，指尖有些发凉，“醉仙楼？明日午时？这……连个名讳都没有，琏二，这怕是……” 她抬起眼，眼中满是担忧，“鸿门宴啊！”
贾琏握住她微凉的手，轻轻摩挲着，语气沉稳：“是鸿门宴也得去。人家既然划下了道，我们若不敢接，反倒显得心虚怯懦。放心，光天化日，京师重地，又是约在酒楼雅间，他们不敢明着对我怎么样。最多是威逼利诱，探探虚实。”
“可那是忠顺王府！” 王熙凤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仿佛一松手他便会陷入险境，“他们若是以势压人，你待如何？若他们强要入股，或是逼你交出什么，你……你难道还能硬顶着不成？”
贾琏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心中暖流划过，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凤丫头，你夫君我不是泥捏的。陛下亲擢的四品武官，剿匪有功的功臣，没有真凭实据，便是亲王，也不能随意拿捏。他们若好言相商，我自有应对；若想以势压人……” 他冷哼一声，“我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一个武官，性子直些，说话冲些，便是冲撞了王府属官，又能如何？难道他忠顺王爷还能因为几句口角，就罢了我的官，治我的罪？那这‘贤王’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无赖，却恰恰点中了要害。勋贵之家，最重体面，尤其是皇室亲王，更要爱惜羽毛。只要贾琏不犯下谋逆大罪，不明着授人以柄，忠顺王府还真不好对他用强。
王熙凤听他分析得在理，又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定心跳，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将脸埋在他颈间，闷声道：“那你明日千万小心，见机行事，莫要逞强。我……我和姐儿在家等你。”
“嗯。” 贾琏应了一声，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睡吧，明日还有一场戏要看。”
……
次日，贾琏依旧准时前往京营点卯，处理公务时不见丝毫异样。将近午时，他换了一身石青色暗纹直裰，未着官服，只带了两个寻常长随，骑马往城西醉仙楼而去。
醉仙楼是西城有名的酒楼，三层楼阁，飞檐斗拱，颇为气派。正值饭点，大堂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贾琏刚下马，便有眼尖的伙计迎了上来，听闻是赴天字号雅间之约，态度愈发恭敬，躬身引着他往三楼而去。
三楼极为清静，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伙计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轻轻叩门，低声道：“贵客，您等的客人到了。”
“请进。” 门内传出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声。
伙计推开房门，侧身让贾琏入内，随即轻轻带上房门离去。
雅间内陈设雅致，临窗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上已摆了几样精致的冷盘和一壶酒。桌旁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白无须、穿着酱色团花缎面直裰的中年人，他身后站着两个目光精悍、太阳穴微微隆起的随从，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见贾琏进来，那中年人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贾琏贾将军吧？冒昧相请，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他语气客气，笑容可掬，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并无多少暖意，反而带着审视与打量。
贾琏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拱手还礼：“不敢当阁下如此称呼，在下贾琏。未知阁下是……”
“鄙姓周，添为王府长史。” 中年人微微一笑，自报家门，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忠顺王府长史官，正五品，论品级不如贾琏，但宰相门前七品官，亲王长史的地位，远非寻常五品官可比。
“原来是周长史，失敬。” 贾琏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果然是忠顺王府的人，而且来的还是长史官，可见对方对此事的重视。
“贾将军请坐。” 周长史热情地招呼贾琏落座，亲自执壶为他斟酒，“早闻贾将军少年英雄，黑山一战扬名京师，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周长史过奖，侥幸立功，全仗陛下天恩。” 贾琏端起酒杯，却并未饮用，只是微微示意便放下，“不知周长史今日唤贾某前来，有何指教？”
周长史见他开门见山，也不绕弯子，呵呵一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近日听闻贾将军有意在通州码头经营货殖，王爷对此颇感兴趣。王爷常说，如今四海升平，正当鼓励商贸，繁荣市井。贾将军有此魄力，王爷很是欣赏啊。”
贾琏心中明镜似的，这话说得漂亮，实则句句不离“王爷”，是在用势压人。他故作恍然，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是家中用度日紧，琏又是个闲不住的，便想着寻些门路，贴补家用，让王爷和周长史见笑了。都是小打小闹，当不得王爷如此挂心。”
“诶，贾将军过谦了。” 周长史摆摆手，“通州乃漕运枢纽，南北货殖汇聚，岂是小打小闹？王爷的意思是，贾将军既有此心，王府或可助一臂之力。”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不瞒将军，王府名下也有些许产业，在南北商路、漕运关节上，都还有些薄面。若将军愿意，王府可提供本金、货源乃至销路，将军只需出面打理，这利润嘛……自然好商量，绝不会让将军吃亏。”
图穷匕见！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借他贾琏的名头和官身，行王府经商之实，还要占大头！
贾琏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慢条斯理地道：“周长史和王爷的美意，贾某心领了。只是……贾某此番行事，本就恐惹物议，若再与王府牵扯过深，只怕朝中御史闻风而动，参我一个‘结交亲王，图谋不轨’的罪名，那可就弄巧成拙，反害了王爷清誉了。况且，京营节度使牛大人对属下约束颇严，曾明令禁止营中将领与权贵过从甚密，以免结党营私之嫌。贾某不敢违逆上官，更不敢连累王爷，还望周长史体谅。”
他这番话，抬出了朝廷法度、御史风闻、上官禁令，更是口口声声为王爷“清誉”着想，说得滴水不漏，直接将周长史“合作”的提议堵了回去。
周长史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干笑两声道：“贾将军思虑周全，倒是周某考虑不周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这京城做生意，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有些门路，不是谁想碰就能碰的。将军初来乍到，恐怕不知其中深浅，若是不小心碍了谁的眼，或是挡了谁的路，怕是会有不少麻烦啊。”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贾琏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反而露出一丝惊讶：“哦？周长史此言何意？贾某奉公守法，做的也是正经买卖，难道这天子脚下，还有人敢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不成？若真有此事，贾某说不得要去顺天府，或者……去陛下面前，讨个公道了！”
他最后一句，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电，直射周长史。那目光中蕴含的凛然气势与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意，竟让久经官场的周长史心头一悸，身后那两个护卫更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周长史脸色微变，没料到贾琏如此强硬，竟敢直接抬出皇帝！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打了个哈哈：“贾将军言重了，言重了！周某只是好心提醒，绝无他意。既然将军自有主张，那周某便不再多言。只是希望将军日后若遇到难处，还能想起王府今日的善意。” 这话已是带着几分冷意。
“周长史的‘好意’，贾某记下了。” 贾琏站起身，拱了拱手，“营中还有军务，不便久留，告辞。”
“不送。” 周长史坐在原地，脸色阴沉下来，看着贾琏转身离去的背影，眼中寒光闪烁。
贾琏大步走出醉仙楼，翻身上马，面色平静，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忠顺王府，果然霸道！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威胁。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他回到府中，王熙凤早已心急如焚地等在屋里，见他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连忙追问经过。
贾琏将醉仙楼内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王熙凤听得又是后怕又是气愤：“他们也太欺负人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强抢吗？”
“放心，他们还没那么肆无忌惮。” 贾琏冷笑道，“经此一会，他们至少明白了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接下来，他们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就会使出更阴损的招数。我们需得更加小心。”
他沉吟片刻，对王熙凤道：“凤丫头，通州那边，让裘世勤和来旺暂停所有动作，暂时蛰伏起来。你这边，加快整顿内务，但对外要显得府里一切如常，甚至……可以故意放出点风声，就说我因营中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生意，通州之事暂且搁置了。”
王熙凤立刻会意：“你这是要……以退为进，麻痹他们？”
“不错。” 贾琏点头，“让他们以为我迫于压力退缩了。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暗中积蓄力量。韩偃那边，我会让他加紧调查忠顺王府名下那些生意的底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破绽。”
夫妻二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踏实了许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京城的风浪，他们夫妻二人，便要携手闯上一闯！
然而，贾琏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醉仙楼后不久，周长史也阴沉着脸回到了忠顺王府，向书房内一位身着常服、面容儒雅却自带威仪的中年王爷，禀报了会面的经过。
“哦？拒绝了？还抬出了皇帝和牛继宗？” 忠顺亲王把玩着一块和田美玉，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倒是有点意思。看来，咱们这位新晋的明威将军，骨头比想象中要硬啊。”
“王爷，此子桀骜，恐难驯服。是否……” 周长史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狠厉。
“糊涂！” 忠顺亲王轻斥一声，“陛下正在用人之际，他刚立大功，圣眷未衰，此时动他，是想让本王被御史的口水淹死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的景致，淡淡道：“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他不是要做生意吗？那就让他做不成。查查他身边都有什么人，那个叫裘世勤的，还有他府里那个精明的琏二奶奶……总能找到突破口。记住，要做得干净，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是，奴才明白。” 周长史躬身应道，眼中闪过阴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