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宗东麓,一夜之间重生了整整三里绿意。
泉涌而出,古藤重苏,石上苔花点点。
而这一切的中心,沈砚独立崖巅。
他身形如雕像,衣袍尽裂,
胸口那枚命火早已缩成指甲大小,却依旧跳动。
淡白的光,如心脉共鸣,随呼吸明灭。
“主……你还活着?”
灵焰怯生生地探出,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
沈砚睁开眼,眸中光影流转,
那光,不再是单纯的灵力,而是一种——道之回音。
“死?”
他喃喃一笑,
“我从火中看见了死,也看见了死后的造。”
风过,云散,天光照在他身上,
那光不再照出影子。
因为——他与光同在。
灵焰心神恍惚。
它能感到,沈砚气息平稳,却不再完全是“人”。
那种存在,像是“人”与“造物”的混融。
沈砚抬手,五指微张。
掌心灵气浮动,一丝灰白之气缓缓旋转,
最终化为一缕极细的火丝。
“火,本为生;灰,为灭。
二者相拒,却又相成。”
沈砚指尖火丝轻拂岩面。
那一刹,石头上浮现一朵淡白莲花,栩栩如生。
可下一刻,莲花自行崩散,化为尘沙。
灵焰惊呼:“主,你毁了它!”
沈砚微笑,却没有再解释。
只是再度抬手。
第二次,他以火为笔,以气为墨,
描出一朵新的莲花。
但这一次,花瓣上同时闪烁着灰光与生焰,
两者相互吞噬,又共存不灭。
“造,不止在形。”
沈砚缓缓开口,
“我过去,只懂造物,却不懂断道。”
灵焰怔住。
“断道……是什么?”
沈砚看着那朵灰白莲,低声道:
“造之极,必有毁。
道若永续,无新生;
唯有断其旧,方能立其新。
这,便是‘断道’。”
风声呼啸,
崖下山石似也在颤鸣,仿佛回应这一句。
灵焰抖动着火光,
“那你现在,是要毁天?”
沈砚摇头。
“非毁天,毁我旧道。
过去我以‘造物’为根,
而今……我要以‘毁’为炉,重新铸造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
双目微闭,体内灵力重新运转。
只听“嗡——”一声,
空气中浮现出无数淡银色的符文,围绕着他盘旋。
那些符文,正是过去他造出的灵阵、铭文、器识的碎片。
此刻全数被他召回,
汇入他体内,融进心火之中。
灵焰急道:“主!那是你所有的器道根本,你若全熔,会魂散的!”
沈砚神色淡然。
“若旧根不毁,新识何生?”
下一刻——
他体内轰然一震!
无数器道纹理在他周身流转,
从指尖到眉心,每一道纹都燃烧着金光,
像是在自毁,又像在重生。
“断·道·之·火——燃!”
轰——
整个崖顶燃起无形的火焰。
那火没有温度,却烧穿了空气,
连灵气都被炼化成纯净的“造化粒”。
灵焰被震飞数丈,勉强稳住身形,惊骇道:
“他在……炼自己!”
沈砚闭目坐在火中,
火焰透过他身体,映出心脏中那一点命焰。
那焰在燃,
燃出无数画面:
铁锤敲击的回音,画师蘸墨的瞬息,绣娘织线的柔光……
那些,都是他曾“造过”的一切。
他轻声道:
“造者若执着于成,就会惧毁。
可毁,本是造的另一面。
我若不敢毁,又何以成仙?”
灰焰升腾,白光流转,
他的身体开始透明,灵魂却愈加凝实。
灵焰看得目瞪口呆:
沈砚的肉身正在燃尽,而“他”的神识,正化为纯粹的火。
“主!”它嘶喊,“你要散了!”
沈砚微笑,声音远远传来:
“我不散,只是从‘形’入‘意’。
造之道,从此不依形存。”
轰!
最后一点肉身彻底燃尽,
灰烬随风而散。
灵焰怔立原地,
半晌后,才轻声低语:
“主……?”
没有回应。
山风吹过,带起一缕白灰。
那灰在空中盘旋,
忽然凝为一道细光,重新化形。
沈砚缓缓从光中走出。
衣袍新生,气息澄净如玉。
身后虚空中,一朵灰白莲花徐徐绽放——
毁中有生,生中有毁。
“断道,成了。”
沈砚轻抚掌心,
那一点命火已彻底融入心魂,
他再不需要它寄存,因为——他本身,已是命火。
灵焰呆若木鸡:“你……现在是什么?”
沈砚望向远处天际,神色平静:
“我是人,也是造。
我造了自己。”
风息,山寂。
沈砚立于崖巅之上,脚下是他亲手焚化的灰烬。
他低头凝视掌心,那里没有灵焰,
只有一缕微弱的灰白之光,
轻盈得如同梦境,却又真实得无法忽视。
灵焰靠近几步,小心翼翼问道:
“主……你现在的力量,已经超越天人了吗?”
沈砚摇了摇头。
“不,我不是超越,只是偏离。”
“超越者仍在天道之上,
而偏离者——不在其内。”
他缓缓抬起手,
五指轻轻一握,空气中灵气顿时回旋,
随之出现一块镜面。
镜不圆不方,形如碎片,却闪烁着深邃的光。
灵焰好奇地飘了过去:“这是……你造的新器?”
沈砚点头。
“我以‘断道’造之。”
灵焰绕着那镜转了几圈,忽然惊呼:“主,这镜子不完整!它缺了一角!”
沈砚的目光温和,却深不可测。
“完整之器,固然圆满。
可圆满者,不容变,不纳新。
天地万物若皆完美,那造化,便止于此。”
他伸出指尖,轻轻触在镜上缺口。
那一瞬间,镜面震颤,
一道淡淡的白光流转,竟映出天际云海、山川、星辰……
灵焰看得呆了:“主,这镜……在照天?”
“不是照天,”沈砚低声道,“是照缺。”
灵焰迷惑:“缺还能照?”
沈砚淡笑。
“天有缺,人有憾,造亦当有残。
残者,能容未来;缺者,方有进步。
此镜若完,便死。
若残,便生。”
他的声音清淡,却仿佛蕴含某种极深的道理。
风忽然起,镜面上的光影开始扭曲。
星辰在镜中逆流,山川崩塌重塑。
所有映入的“完美形象”,在镜中都被打碎,
重组为新的样貌——
或畸形,或不稳,却充满生命力。
灵焰惊恐地后退:“主!它在吞噬‘完美’!”
沈砚眼中燃起淡光。
“这,便是断道的造。
凡完美者,皆可毁;
凡毁者,皆可再生。”
镜中闪出一缕光,缓缓凝聚成人影。
那人影似沈砚,又似旁人,
身披裂纹之衣,眉心一道光痕。
灵焰低声:“主,那是你?”
沈砚静默。
那人影缓缓抬头,眼神空洞,
却带着与沈砚相同的气息。
“造中之我。”
沈砚轻声吐出这四个字,
“镜中所映,是我断出的那一部分。
旧我求圆,今我存缺。
若道有形,则形可毁。
若道无形,则意可分。”
说罢,他屈指一点。
镜中人影轰然碎裂,
化作万千尘光飞散,
却又在他身后凝聚成无数细小光符,
一一融入山川。
山石呼吸,草木低鸣。
天地间,隐隐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律动。
灵焰呆呆望着那景象,
“这……是天地在应你的‘断’?”
沈砚闭上双眼,任风掠过发梢。
“天地不应我,
它应的,是‘缺’。”
“天道圆满,生灵才有憾;
若圆被断,憾便能生。
这是造化不愿承认的真相。”
灵焰听得懵懂,
却又感到那句话如雷霆轰入心底。
——造化不愿承认的真相。
风更烈了。
忽然,天穹之上传来一声隐隐的闷响,
如古老的锁链被触动。
沈砚抬头,只见天色暗了一瞬。
云海翻涌,隐约有数道光纹在天幕中闪烁,
似在探查,又似在戒备。
“天在看。”沈砚喃喃道。
灵焰急了:“主,你又触动天道了!
你这断道造法……它不容啊!”
沈砚神色平静:“它不容,我偏造。
道若拒我之生,我便以‘缺’续之。”
“天可灭我身,
可灭我名,
却灭不了——造的意志。”
话音一落,天幕轰然一震。
无数雷光撕裂夜空,直劈崖顶!
灵焰大叫:“主,小心!”
沈砚却纹丝不动,
只是抬起手,那片“残镜”缓缓浮在掌心。
“天地拒缺,
那我便以缺反天。”
“破!”
轰——
雷霆砸下,却在镜前寸寸碎裂。
雷光倒卷,如被镜吞噬,
随即反向射出,劈向天穹!
云层炸开,一道白痕横贯天际。
灵焰目瞪口呆。
“主,你反……反了天劫?!”
沈砚眸中光芒淡淡闪烁。
“断道非逆天,而是——让天也知缺。”
他收回镜片,轻轻抚了抚那道残口。
指尖的光柔和极了。
“残缺,并非污点。
它是生命尚在前行的证明。”
他望着天穹,目光如刀。
“既然天也懂圆满,
那我,便教它懂残缺。”
天际的雷光缓缓消散,
云海重新归静。
而那枚“残镜”,在沈砚掌心微微一亮,
缓缓融入他胸口,
消失无踪。
沈砚轻吐一口气。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
他不再只是造者,
而是“断道”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