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民国十六年)2月,凌晨6:00,法租界霞飞路的水门汀路面泛着蟹壳青。
陈默推开公寓铁窗,雾气顺着黄浦江灌进来,带着煤烟与海水混杂的涩味。
他抬腕看表——距离与约定的城区勘察还有半小时。
铜质字扣在表链下轻晃,像一枚微温的火种。
他把昨夜绘制的速写本塞进公文包,封面烫金怡和洋行账目,内页却藏着闸北、沪西、南市的巡逻时间与岗哨图。
黄包车夫老张是冯老七介绍的包打听,一身补丁夹袄,眼睛却亮。
车轮滚过霞飞路,穿过爱多亚路,柏油渐失,土路坑洼,棉絮与煤灰在风里打旋。
陈先生,前面就是三新纱厂。老张压低声音,车铃故意摇得清脆,厂门口有枪岗,您别久停。
陈默颔首,掏出怀表假装看时间,目光迅速掠过:
正门朝东,双岗,相隔20步,枪托杵地;
北侧棚户区,孩童攀墙,是工人子弟;
南巷窄深,通后方货仓,两短打汉子蹲守,袖口鼓胀——青帮;
墙头铁丝网新换,带倒刺,通电迹象明显。
他在速写本上轻划:△表岗哨,○表通道,●表暗探。一行行符号像隐形蚁群,悄悄啃食国民党封锁的高墙。
纱厂西墙外,棚户区挤成蜂巢。炊烟与小孩哭声交织,陈默递出一包大前门,立刻被围起。
洋行的?招工去码头呀!工人警惕。
听说厂里拖薪三个月?陈默压低嗓音,我手里有批洋面粉,想换棉纱,各位可指条路?
一句话,把身份与同情同时递出。工人们眼神松动,告诉他:
军警巡逻每日10:00、15:00各一趟;
夜班换班23:30,工人最疲,也最松;
租界边界20:00后禁行,巡捕与华界军警联合设卡。
陈默在本子边栏记下:夜23:30—00:15,可试越货仓。
中午,法租界利顺德饭店。红地毯、铜吊灯、爵士乐,与闸北的煤烟形成鲜明对照。
穿西装的恒丰布庄总经理王士珍主动递名片,边缘有青帮暗刻。
陈经理,想在上海滩做买卖,得靠朋友。王士珍切着牛排,冯老七冯爷管闸北码头,洋行货要顺利,得他点头。
陈默微笑:那就有劳王老板引见。
对方又低声抱怨:纱厂罢工致棉布断货,共党背后煽动,军警将大搜捕。
陈默顺势透露:上面近日或有行动。——假消息放出,既符合口径,又替组织预警。
王士珍眼睛放光,连连敬酒。
陈默却注意到,餐厅角落一名穿灰呢大衣的男子正用报纸遮脸,报纸下端露出半截相机镜头——特务在偷拍。
他举杯背对镜头,借反光看清那人袖口缝着兴亚院小徽章——日本特务。
洋行经理、青帮、共党、军警、日谍,同一餐桌隐形碰撞,上海的真面目在刀叉间闪烁。
饭后,陈默步行至华法交界。石桥由安南巡捕把守,进出查证件。他递上洋行经理铭牌,顺利通过。
对岸却是另一幅景象:破屋、污水、垃圾堆,军警挨家搜查烟纸店,翻出传单——工人团结起来。老板被拖上卡车,路人低头疾走。
陈默靠墙点燃一支烟,借烟雾掩护,速写本翻到空白页:
1.搜查重点:烟纸店、杂货铺;2.传单传递需更隐秘;3.军警卡车停靠点三处,每处留四人。
他画下卡车与岗哨位置,笔尖像外科手术刀,精准、冷静。
傍晚,外滩码头。怡和货船正在卸布匹,冯老七与一名军警头目交头接耳,厚信封递过去——行贿。
陈默躲在货堆后,用钢笔相机连拍。
快门轻响被汽笛掩盖,镁粉闪光被夕阳吞没。冯老七转身,目光扫来,他含笑迎上:冯爷,货还顺?
顺!有我在,闸北没岔子!
冯老七拍胸口,又低声道,夜里有一批医疗器械到,史密斯让你监签。
陈默心里一凛——医疗器械是军火代号。他含笑应下,却知这又是一条血淋淋的线索。
深夜,公寓。陈默把一日所得铺在桌:
军警巡逻表(红笔)
工人聚居图(蓝笔)
帮会地盘与行贿照片(黑笔)
租界关卡与禁行时间(黄笔)
地图一角,他用暗号写下:
冯?军警?医疗器械?夜23:00——需核实
窗外,传来三短两长的敲击——交通员到了。
陈默把地图与胶卷藏进公文包暗层,推开窗,雀儿翻入,满身夜露。
组织要武器运送确切时间。雀儿低声道,史密斯开始查洋行华人职员,你小心。
陈默点头,把钢笔相机递给他:照片洗好,分两份,一份送到沪西区委,一份送。
雀儿收好,又递来一张纸条:霞飞路咖啡馆,后天上午十点,要见你。——那是潜伏在机要室的苏晴,他的上线,也是他的恋人。
雀儿走后,陈默把铜扣放在台灯下,光穿过字,投出一片淡影。
他想起闸北棚户区孩子的眼神,想起被拖上卡车的烟纸店老板,想起冯老七手里那沉甸甸的金条——每一条线索,都是一根引线,牵向同一枚炸弹。
他打开日记,用密写墨水写下:
民国十六年二月x日——沪上第一天勘察。1.纱厂岗哨20步,夜班23:30最松;2.租界20:00禁行,夜运须提前;3.冯?军警?医疗器械=军火;4.霞飞路?十日?夜莺。
目标:阻止武器,支援罢工,保护工人.
字迹在灯下渐隐,像沉入水底的刀。
第二天清晨,陈默准时走进怡和洋行。史密斯 把医疗器械仓单推给他,笑得意味深长:陈经理,熟悉城区后,该熟悉了。
陈默微笑接过,心里却响起另一句话:
背后,是血与火;而我,将让这火,烧向敌人,照亮工人。
窗外,黄浦江汽笛长鸣,像一声号角,划破上海灰蒙的天。沪上的风,更大了;而他,已把风的方向,牢牢攥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