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市长秘书亲自打来的。
“江主任,赵市长请您和王主任现在过来一趟,带上规划草案。”话语简短,不容置疑。
王一鸣已在办公室穿好了外套。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却幽深难测。“走吧,”他说,“该来的,总会来。”
从发改委大楼到市政府主楼,不过三百米的路,我却感觉走了很久。
市长办公室的门是厚重的实木。敲门,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旧书与淡茶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权力的味道。
赵立春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没有抬头,只低头批阅着文件。
我和王一鸣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足足过了三分钟,他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向我们。他的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温和,但我能感觉到,那温和背后是深海潜流般的巨大压力。
“来了。”他开口,“坐。”
我们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一鸣同志,你们发改委的这份报告,我看了。”赵立春拿起桌上那份由我执笔的报告,先是肯定了一句:“写得很好。有想法,有激情,有我们海州干部现在最缺的一股闯劲。”
他停顿了一下,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但是。”
这两个字一出口,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规划不是写文章,不能光有激情。”赵立春的目光越过王一鸣,直直落在我脸上。“小江,是吧?我今天不跟你谈理论,不谈战略,就问你三个最实际的问题。”
“你答得上来,我就在常委会上为你们投一票。答不上来,这份报告就先放一放。”
他竖起了第一根手指。
“第一个问题:钱,从哪来?报告里匡算,启动资金至少五十亿,后续总投资可能上千亿。你应该清楚我们海州现在的财政盘子有多紧张,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八字没一撇的新项目,就去动教育、医疗这些民生保障的基本盘。所以,告诉我,这笔钱你打算从哪里变出来?”
这个问题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切所有宏大蓝图的心脏。
我没有丝毫犹豫,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更厚的文件。“赵市长,这是我们做的一份详细财务模型。”
我将文件递过去,说道:“钱,确实不能只靠政府。我们的方案是‘财政引,资本随’。五十亿启动资金,建议市财政出十亿成立产业引导基金,剩下的四十亿通过出让未来产业园区的部分商业用地和引入社会资本来解决。至于后续的上千亿投资,将完全依靠市场化运作,政府只负责做好政策配套和服务保障,让专业的资本去做专业的事。”
赵立春飞快地翻阅着财务模型,脸上波澜不惊。他放下文件,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人,往哪去?你要搞大健康,就必然要压缩一部分高污染、高能耗的传统工业,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那些关停并转的工厂里,成千上万的工人,他们的饭碗怎么办?家庭怎么办?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这个问题比钱更尖锐,因为它直指社会稳定。
我再次从公文包里拿出第三份文件。“赵市长,这是我们联合人社局和总工会做的职工再就业安置预案。我们统计了未来五年可能受到冲击的企业和职工数量,方案是‘分类施策,平稳过渡’。对于有技术的工人,我们将联合新引进的医药企业开展订单式培训,让他们无缝对接到新的产业链上。对于年龄偏大、转岗困难的工人,我们将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社区托底安置等方式,确保他们有事干,有饭吃。阵痛期一定会有,但我们有信心、有方案,把阵痛期缩到最短,把对社会稳定的冲击降到最低。”
赵立春沉默了。他低头看着那份详尽到每个街道、每个社区的安置方案,许久才抬起头,目光里多了一丝凝重。
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最后一个问题:风险,谁来担?小江,你还年轻,可能觉得只要方案好就一定能成功。但我要告诉你,从纸面规划到地面现实,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到那时,几百亿的投资打了水漂,成千上万的工人再次失业,这个责任谁来承担?你,承担得起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千斤巨石,重重压在我心上。这已不是在问方案,而是在问心,考验我的担当与意志。
我深吸一口气,这一次没有再拿文件,而是直视着赵市长的眼睛。
“赵市长,这个风险,我承担。如果项目失败,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引咎辞职,就地免职,绝无怨言。”
“但是,”我话锋一转,迎着他的目光,“我更想说的是,若不改革,不转型,我们海州将要承担的风险,远比这更大。那个风险,是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承担不起的。”
我说完,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赵立春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就在我以为这场对话即将结束时,我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赵市长,我知道今天我说得再多,也只是一个政府官员的纸上谈兵。所以,我想请您听一听来自市场的真实声音。”
我拨通一个号码:“曹总,我是江远,您现在可以上来了。”
五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企业家曹国华走了进来。他对着赵市长深深一鞠躬:“赵市长,打扰您了。”
赵立春有些意外:“老曹,你怎么来了?”
“赵市长,”曹国华站得笔直,声音洪亮,“我是来替我们海州上百家苦苦挣扎的传统企业,说几句心里话。我们不是不想转型,是不敢转,不知道往哪转。江主任这份方案,我们这些搞实业的都看过了,觉得靠谱!这不只是一个政府规划,这是给我们这些在黑暗里摸索了很久的人,点亮了一盏灯!”
“所以赵市长,我今天来就是想表个态:只要市里敢干,我们这些企业就敢跟着投!哪怕砸锅卖铁,我们也认了!因为,我们已退无可退!”
曹国华说完,办公室里再无声息。
许久,赵立春缓缓站起身,走到曹国华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道:
“你们的方案,很细。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