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 3 月的上海，春风里还裹着股没散尽的寒意，却吹不散房产中介门店里的燥热。张小莫站在玻璃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工牌的塑料边缘 —— 工牌套已经发黄，是 2005 年公司统一发的，上面的照片还留着刚入职时的青涩，现在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工装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和门内暖黄灯光下的场景格格不入。
门内的黑板被红笔改写得面目全非。原本写着 “2 万 2 \/ 平” 的字迹被潦草擦去，留下道浅灰色的痕迹，像道未愈合的旧伤，新的 “2 万 5 \/ 平” 用加粗的红笔写在上面，笔画锋利得像鞭子，每个字的末尾都带着个急促的顿笔，溅出的红墨点像血珠，在深绿色的黑板上格外刺眼。中介小李正拿着粉笔在旁边标注 “全款客户优先”，白色粉笔灰落在他的西装袖口，他却毫不在意，正对着个穿皮草的女人点头哈腰：“王太太，您放心，这最后一套江景房，我肯定给您留着，您下午来签合同就行！”
张小莫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咖啡香和油墨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让她鼻子一酸 —— 上周体检，医生说她血压偏高，开了盒降压药，嘱咐她少去人多闷热的地方，可她还是忍不住来看看，想知道这房价到底还能涨到什么地步。她手里攥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那盒廉价的降压药，药盒是白色的，印着黑色的小字，没有任何花纹，和门内墙上挂着的 “滨江豪宅” 宣传画形成刺眼对比 —— 宣传画上的女主人穿着丝绸睡袍，站在落地窗前看江景，手边的咖啡杯冒着热气，而她的塑料袋里，只有盒治高血压的药，和张皱巴巴的工资条。
“张小姐？您怎么来了？” 小李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赶紧把手里的粉笔放下，擦了擦手上的灰，“您之前看的那套 52 平的，上周就卖了，现在新上的户型，均价都 2 万 5 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塑料袋上，看到降压药盒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却很快被职业性的热情掩盖，“不过您要是真想买，我可以帮您看看外环的盘，虽然远了点，但均价才 1 万 8，以后肯定涨！”
“1 万 8……” 张小莫的声音有点发颤，手指捏着塑料袋的提手，塑料膜被捏得发皱，“52 平的话，总价就要 93.6 万，首付三成就是 28.08 万，我现在……”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屏幕上 “妈” 的备注跳出来时，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像预感到了什么。
她走到门店角落，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带着股压抑的兴奋，混着电话那头的鞭炮声：“莫莫，你知道吗？你李婶刚才来咱家了，说赵磊结婚了！娶的是个温州老板的女儿，女方陪嫁了套别墅，在浦东张江那边，带花园的！”
“赵磊…… 别墅……” 张小莫靠在冰冷的玻璃柜上，柜里摆着的楼盘模型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她眼睛发疼。她想起 2004 年第一次见赵磊时，他穿着黑色西装，搂着穿皮草的女人，说 “再买套复式”；想起去年相亲时，那个 It 男嘲讽她的仿 LV 包，说 “我前女友只背正品”；现在赵磊又有了陪嫁别墅，而她，连套 52 平的小户型首付都凑不够，还因为房价焦虑得了高血压，要靠廉价的降压药维持健康。
“你说人家赵磊怎么就那么有福气？” 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李婶说，赵磊现在都不用上班了，靠女方家的公司分红就能过日子，以后孩子出生就在别墅里，多气派！你说你，要是当初听妈的话，找个有房的……”
“妈，我知道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张小莫打断母亲的话，挂了电话时，手指已经冰凉。她看着玻璃柜里的别墅模型，白色的墙体，红色的屋顶，花园里还摆着个小小的秋千，像个精致的玩具，却比她在上海奋斗三年的全部积蓄还值钱。而她手里的降压药，盒上写着 “每日一次，每次一片”，像个冰冷的提醒：她的健康，已经被房价和焦虑榨干了。
“张小姐，您考虑得怎么样？” 小李走过来，手里拿着份新的户型图，“这套外环的 60 平，虽然离市区远，但地铁明年就通了，现在买很划算！”
张小莫接过户型图，图纸上的 “1 万 8 \/ 平” 被红笔圈了出来，像个醒目的靶子。她想起 2004 年刚来上海时，看的第一套房子也是 60 平，当时均价 9000，首付 16.2 万，她以为只要努力两年就能凑够；可现在，三年过去了，她的工资从 3000 涨到了 5500，存款从 0 涨到了 12 万，家里的存折从 5.8 万涨到了 10 万，加起来 22 万，却连套外环 60 平的首付都不够 —— 首付需要 27 万，还差 5 万，而这 5 万，可能需要她再攒一年，可谁知道一年后房价会涨到多少？会不会突破 3 万？
“我再想想……” 她把户型图还给小李，转身想走，却被玻璃门反射的景象钉在原地 —— 门面上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穿着磨边工装，手里攥着个装降压药的塑料袋，身后是黑板上 “2 万 5 \/ 平” 的红字，像道鲜红的鞭痕，抽在她的背上。而门内，穿皮草的王太太正签着购房合同，小李笑着递上钢笔，旁边的中介们围着讨论 “今年房价还能涨多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像在参加场盛大的资本盛宴，只有她，像个局外人，被排斥在这场盛宴之外，连健康和尊严都在被一点点吞噬。
走出中介门店时，春风吹在脸上，却带着股刺骨的冷。她走到路边的公交站，蹲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降压药，倒出一片白色的药片，放进嘴里，没有喝水，任由药片在舌尖慢慢融化，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想起父亲去年冬天在雪夜修摩的的样子，油污混着雪水流满手背，却还笑着说 “再跑半年，就能给你多凑点首付”；想起母亲的手因为常年腌咸菜，裂了好多口子，冬天冻得流脓，却还在坚持；想起自己为了攒钱，每天吃馒头咸菜，晚上还去做兼职，周末从不休息，可就算这样，还是赶不上房价涨的速度，甚至连自己的健康都赔进去了。
公交来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把降压药放回塑料袋里，紧紧攥在手里。她知道，她不能放弃 —— 为了父母的期待，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那个能在上海拥有一个家的执念。可她也知道，她的健康和尊严，已经在这场资本盛宴前，被房家的鞭子抽得遍体鳞伤，快要崩解。
回到公司时，同事们正在讨论赵磊的婚礼。“听说赵磊的婚礼办了五十桌，每桌都有鲍鱼海参！”“女方陪嫁的别墅值两千万，赵磊这是一步登天了！”“还是人家会选，娶个有钱的老婆，比自己奋斗一辈子都强！”
张小莫坐在工位上，听着同事们的议论，手里攥着那盒降压药，药片的苦涩还在舌尖。她打开电脑，屏幕上弹出条新闻推送：“2007 年 2 月上海房价同比上涨 53%，内环均价突破 2.5 万 \/ 平，创历史新高”。她盯着 “53%” 那个数字，突然觉得眼睛很酸，却哭不出来 —— 她的工资三年涨了 83%，可房价涨了 178%，她的努力，在资本的浪潮面前，像个笑话；她的健康和尊严，在房家的红字鞭刑下，像张薄纸，一戳就破。
晚上下班时，她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妈，我知道赵磊结婚了，您别担心我，我会努力的。我最近体检血压有点高，医生让我多休息，您和爸也别太累，注意身体。”
很快，母亲回复了：“傻孩子，怎么会血压高？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不行就回家，家里的摩的还能拉活，你妈还能炸油条，饿不着你。”
看着短信，张小莫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知道，前路还很长，房价还会涨，降压药还要继续吃，尊严还会被继续鞭挞，可她不想放弃 —— 她想靠自己的努力，在上海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是为了和赵磊攀比，不是为了应付别人的眼光，而是为了给父母一个踏实的家，给那个曾经充满憧憬的自己，一个像样的交代。
她把手机放在桌上，打开台灯，开始看兼职的招聘信息。灯光下，她的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格外明显，塑料袋里的降压药盒泛着冷光，窗外的霓虹还在闪烁，像场永不落幕的资本盛宴。而她，像个孤独的战士，在房家的红字鞭刑下，带着满身的伤痕，继续前行，哪怕健康和尊严都已濒临崩解，也绝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