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 12 月的筒子楼,冬天比往年更冷些。清晨的阳光爬过斑驳的墙皮,落在煤炉旁的母亲林慧身上,把她鬓角的白发照得格外分明 —— 那些白发不知何时多了大半,丝丝缕缕贴在脸颊两侧,像撒了把细碎的盐,风一吹就簌簌颤动,落在深蓝色的棉袄衣襟上,混着煤炉飘出的煤灰,成了冬日里最扎眼的底色。
林慧正蹲在煤炉边熬小米粥,手里的铁勺在锅底轻轻搅动,粥香混着煤烟味飘满整个屋子,却暖不透空气里的寒凉。炉上的铝锅边结着层薄薄的冰花,是昨晚没擦干净的水汽冻的,她用袖口蹭了蹭,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补丁 —— 这件棉袄还是她结婚时穿的,当时父亲张建国用三个月末的收入给她买的,现在已经穿了二十多年,袖口、领口都补了又补,却还是舍不得扔。
“妈,我去医院送粥了。” 张小莫从里屋走出来,身上穿的不再是上海办公室的西装套裙,而是件深灰色的厚棉衣,是母亲去年给她织的,针脚有点歪,却格外暖和。她的帆布包洗得发白,里面装着给父亲的粥碗、换洗衣物,还有那本夹着野雏菊干花的《读者》—— 干花的香气已经很淡了,却还是被她贴身放着,像揣着块小小的护身符。
“等等,把这个带上。” 林慧叫住她,从怀里掏出个用蓝布包着的小盒子,布角磨得发毛,上面还绣着朵褪色的梅花,“昨天我去当铺,把这个当了,换了五千块,你拿着给你爸买些营养品,别总吃医院的饭。”
张小莫接过盒子,手指触到里面冰凉的金属 —— 是母亲的陪嫁银镯,一对光面的,内侧刻着 “百年好合” 的小字,是外婆当年传给母亲的,母亲戴了二十多年,手腕上都留下了淡淡的镯痕。她打开蓝布,看到银镯已经不在了,只剩下空盒子,盒底还留着点银器特有的冷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发紧。
“妈,您怎么把银镯当了?这是您的嫁妆啊!” 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把盒子递回去,“我再想想办法,去跟同事借,去申请社区补助,总能凑够钱,您把镯子赎回来!”
“傻孩子,赎什么?” 林慧把盒子推回去,手按住她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得她有点痒,“镯子再贵,也不如你爸的命金贵。这镯子放着也是放着,当了能给你爸换药,值了。” 她顿了顿,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再说,等你爸好了,咱们再挣钱买新的,多大点事。”
张小莫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像碎盐一样闪着光,突然发现母亲的背也驼了,之前能轻松抱起她的肩膀,现在连熬粥都要时不时直起身捶捶。她知道,母亲不是不心疼银镯,是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把心疼咽进了肚子里。她把空盒子放进帆布包,紧紧攥着,像是握住了母亲沉甸甸的爱。
走出筒子楼,寒风卷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张小莫把棉衣裹得更紧了。她的鞋底沾着层厚厚的泥,是这些天奔波留下的 —— 每天要去医院送三餐,去社区跑补助,去药店买透析需要的耗材,还要跟之前的同事联系,看看有没有临时的兼职能做。鞋底的纹路早就磨平了,脚后跟结了层厚厚的茧,走路时有点硌,却比任何鞋子都结实,像给双脚套了层盾,能扛住路上的碎石和冰雪。
路过公交站时,她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 是之前在上海中介门店见过的小李,他穿着件崭新的羽绒服,手里提着个礼品袋,应该是去走亲戚。小李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走过来:“小莫?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上海买房了吗?”
“没买,我爸病了,回来照顾他。” 张小莫笑了笑,没多说,怕让他看到自己帆布包里的空银镯盒子,“我还有事,先去医院了。”
“哦,那你多保重。” 小李的笑容有点尴尬,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过来,“一点心意,帮我给叔叔买点水果。”
张小莫赶紧摆手:“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能行。” 说完,她转身就走,怕再停留会忍不住掉眼泪 —— 她想起之前在上海,小李总说 “买房要趁早”,现在她连房子的影子都没见着,却在父亲的病面前,明白了比房子更重要的东西。
到了医院,父亲刚做完上午的透析,靠在病床上休息,脸色比之前好了些,能勉强坐起来。看到她进来,父亲笑了笑,招手让她过去:“莫莫,过来,爸有话跟你说。”
她走过去,坐在床边,父亲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膝盖上,还是很凉,却比之前有力了些。“你妈跟我说,她把银镯当了?” 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责备,“你怎么不拦着她?那是你外婆给她的,多重要的东西。”
“爸,是我让妈当的,” 张小莫赶紧说,“镯子不重要,您的身体才重要。等您好了,咱们再给妈买个更好的。”
父亲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手指在她的膝盖上轻轻画着圈,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莫莫,委屈你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本来以为能给你凑够首付,让你在上海有个家,现在却要你回来照顾我,还让你妈当了嫁妆……”
“爸,您别这么说。” 张小莫握住他的手,指腹蹭过他手背上的透析针孔,“有您和妈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上海的房子我可以不买,可我不能没有你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圣诞夜。筒子楼外下起了大雪,雪花像鹅毛一样飘下来,很快就把屋顶和地面盖得白茫茫的,像给整个世界裹了层棉花。林慧做了桌简单的饭菜,有红烧肉、炒青菜,还有父亲爱吃的糖醋萝卜,摆在煤炉边的小桌上,热气腾腾的,把屋子熏得暖暖的。
父亲坐在轮椅上,看着桌上的菜,突然笑了:“今天圣诞,咱们也一起回,吃个苹果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彤彤的苹果,是之前护士给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听说吃了苹果,来年平平安安的。”
林慧接过苹果,用热水洗了洗,递给他。父亲咬了一口,苹果的甜汁在嘴里散开,他的眼睛亮了亮:“莫莫,等开春了,我透析稳定了,咱们去北京看看鸟巢好不好?你之前说,小星的妈妈想带小星去看,咱们也去,看看奥运场馆,看看北京的雪。”
张小莫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落在手里的苹果上,冰凉的。她想起在川北灾区,小星说 “花开了,日子就好了”;想起陈峰后背的盐霜,想起李婶手里的红毛衣;想起母亲丢掉的银镯,想起自己脚下的脚茧 ——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最后都落在父亲咬苹果的笑容里,暖得让人心发颤。
“好,咱们开春就去。” 她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到时候我给您和妈拍好多照片,还要带小星的画,告诉她咱们一起看鸟巢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筒子楼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像个安静的童话世界。屋里的煤炉 “咕嘟” 地烧着,粥香混着苹果的甜香,飘满了整个屋子。父亲轻轻哼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调子有点跑,却比任何歌声都好听,母亲跟着轻轻和,手指在桌角打着拍子,白发在灯光下像碎盐一样闪着光。
张小莫摸出帆布包里的《读者》,翻开夹着野雏菊干花的那一页。干花的花瓣已经有点发脆,却还保留着淡淡的清香,像从川北灾区带来的阳光。她突然觉得,这朵小小的野雏菊,还有母亲的白发、父亲的画圈、陈峰的援助、小星的儿歌,都像一片片铠甲,贴在她的心上,能挡住寒风,能扛住苦难,能让她在这个寒冬里,坚定地走下去。
她知道,父亲的病还需要很久才能稳定,家里的钱还很紧张,未来的路还会很难。可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虑,不再像之前那样执着于房子 —— 她明白了,真正的铠甲不是昂贵的衣服,不是宽敞的房子,而是家人之间的守护,是朋友之间的善意,是在苦难中不放弃的勇气,是在寒冬里依然相信春天会来的希望。
雪夜里,筒子楼的灯光像颗小小的星,亮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张小莫靠在父亲身边,听着他和母亲轻轻哼着歌,手里握着那本夹着野雏菊的《读者》,心里充满了力量。她相信,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只要这朵野雏菊的香气还在,只要 “去看鸟巢” 的约定还在,就没有跨不过的寒冬,就没有熬不过的苦难。
因为她知道,她的铠甲,早已在川北的野雏菊地里、在筒子楼的煤炉旁、在父亲的画圈里、在母亲的白发间,悄悄铸成 —— 那是用爱和希望做的铠甲,能陪她穿越所有寒冬,走向春暖花开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