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玄用完那顿简单的宵夜,时辰确实已不早。他看得出蓝羽急于逃离的局促,便没再勉强她留下。
蓝羽回到自己的斋舍,简单洗漱后,便让墨画熄了灯,躺上了床榻。然而,斋舍区却并未随着夜深而彻底安静下来。萧景玄莅临书院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在留宿的官员中荡开涟漪。很快,他暂住的厢房外便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拜访声。
“老臣孙承宗,携孙女伊依,参见景王殿下。不知殿下提前凯旋,未及至城门相迎,还望殿下恕罪。” 首先前来的是位高权重的孙首辅,他的声音沉稳持重,透过墙壁隐隐传来。
厢房内,萧景玄已恢复了平日面对朝臣时的威严与疏离。他语气平淡:“首辅不必多礼。本王奉父皇之命负责北狄和谈,自当尽早回京筹备。”
孙承宗起身,顺势引见:“这是老臣的孙女伊依。小女方才在会文堂已有幸得见殿下天颜。”
萧景玄的目光在孙伊依身上掠过,依旧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未作他言。
孙承宗继续道:“殿下此次北伐,功在社稷,威震寰宇。此番和谈,关乎国体,至关重要,殿下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他话语间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示好。
萧景玄心知这孙承宗是三朝元老,宦海沉浮数十载,城府极深,惯于中庸之道,在皇子争斗中从不明确站队。即便刘贵妃曾有意聘其孙女为晋王妃,也被他以孙女年幼需再留几年为由,不置可否地搪塞过去。此刻他带着孙女深夜来访,其用意耐人寻味。萧景玄无意在此刻与他深谈,只不咸不淡地应付了几句,便端茶送客。
孙承宗祖孙二人离开后,又有几位品阶较高的官员陆续前来拜见。萧景玄皆以类似的、合乎礼仪却并不热络的态度应对,既不失亲王威仪,也未给任何人攀附的机会。
一墙之隔的蓝羽,虽听不清具体言语,但门外人来人往的动静却清晰可闻。加之萧景玄那出乎意料的举动和直白眼神,让她心绪纷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萧景玄今日的表现,与离北漠前那种隐晦的关切截然不同,眼神更加具有侵略性,动作也更显强势。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身体的毒未解,她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进退维谷。留下,要面对萧景玄日益明显、难以掌控的情感;离开,却受制于那诡异的毒药。她曾私下研究过暗刃的毒,却毫无头绪。据墨尘隐晦提及,此毒并非即刻致命,但若半年内得不到解药,内力会逐渐消散,最终经脉萎缩,瘫痪在床。她没有把握在半年内找到解毒之法,更没有把握能找到返回自己世界的方法。
如今,似乎唯一的希望,就押在孙首辅这条线上了。孙伊依才貌双全,家世显赫,若能成为景王妃,对萧景玄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既能获得首辅一派的鼎力支持,又能得此佳偶。这等诱惑,想必任何有野心的皇子都无法拒绝。就连林文轩那般看似光风霁月的君子,在涉及自身仕途时,不也权衡利弊,选择了疏远她这个“义妹”么?
想到这里,蓝羽不禁觉得“蓝羽”这个身份何其可悲。看似拥有了尊贵的身份和众人的呵护,实则不过是权力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连真心与否都难以分辨。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绕的丝线,直到后半夜,困意才终于战胜了焦虑,将她拖入并不安稳的睡眠。
再睁眼时,已是翌日卯时。
蓝羽梳洗完毕,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未施粉黛,发髻简单。她推开房门,便见张猛如同门神般肃立在萧景玄的厢房门外。
张猛见到她,抱拳行礼:“县主。”
蓝羽微微颔首:“张副将早。”
张猛道:“殿下已在房中等候县主。” 说罢,他转身轻轻叩响房门,“殿下,县主到了。”
里面传来萧景玄低沉的回应:“嗯。”
张猛推开房门,侧身让开。蓝羽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身后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屋内,萧景玄正背对着她,整理着袖口,看样子也是刚收拾妥当。他今日换了一身墨蓝色常服,金冠束发,更衬得身姿挺拔,气质冷峻。
蓝羽在离门口不远处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气尽量自然地开口:“王兄,昨夜休息得可好?”
萧景玄闻声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未施粉黛却清丽依旧的脸上,扫过她与昨日无异的衣衫,淡淡道:“过来。”
蓝羽依言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他约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他:“怎么了?”
萧景玄见她这刻意保持的距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再多言,直接向前跨了一大步,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蓝羽本能地想要后退,手腕却已被他温热的大手握住。
“别动。” 萧景玄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用食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将她的脸颊微微侧向一边,低头仔细审视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淡痕。
距离如此之近,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膏味扑面而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带来一阵微痒和难以言喻的悸动,让蓝羽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热。
“当时本王让你带回京的疤痕药,没有用吗?” 他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不等蓝羽回答,他另一只手中已多了一个精致药盒。蓝羽只觉脸颊上传来一丝清凉的触感,是他的指尖蘸了药膏,正极其轻柔地、缓慢地在她那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处涂抹。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隔着那层凉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温度和略显粗糙的触感。
蓝羽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目光只能落在他拿着药盒的另一只手上。那药盒崭新,并无使用痕迹,看来是备用的新药。又见他蘸取药膏后,药膏表面留下了新的划痕。
她不知道这上药的过程需要如此之久,身体僵硬地保持着微侧的姿势,既不敢动,也不敢言。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与张力。
直到看见萧景玄将药盒盖子轻轻合上,蓝羽才仿佛被解除了定身咒般,微微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酸的脖颈,试图驱散这令人心慌的氛围。她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低声道:“谢谢王兄。”
萧景玄将药盒收入怀中,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以后每日早晚,来找本王上药。”
蓝羽下意识地拒绝:“这太麻烦景王兄了。王兄将药赠我便可,让墨画……”
“此药一盒千金,配置不易,岂能说送就送?” 萧景玄打断她,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垂着眼眸,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蓝羽一时语塞,千金?这理由……她无法反驳,只得悻悻然岔开话题:“王兄可要一同去用早膳?”
萧景玄点了点头。
蓝羽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走向门口,动作快得几乎有些失礼。她打开房门,侧身站在门边,垂眸等待。萧景玄看着她这急于逃离的小动作,并未动怒反而觉得有趣,只是迈着沉稳自然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踱步至门外。蓝羽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左右的恭敬距离。
刚走出没几步,旁边孙伊依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孙伊依见到门外的两人,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她先是对萧景玄盈盈一礼:“伊依见过景王殿下。” 然后又亲热地看向蓝羽,“蓝羽师妹,早啊,真是好巧。”
蓝羽见到孙伊依,脸上立刻扬起亲切的笑容:“孙师姐,早。正要与王兄去用早膳,师姐可要一起?”
孙伊依欣然应允,走上前来,极其自然地挽住了蓝羽的胳膊,笑容温婉得体:“正好我也要去呢,能与殿下和师妹同行,是伊依的荣幸。”
走在前面的萧景玄并未停下脚步,甚至未曾回头。蓝羽见状,只好与孙伊依稍稍加快步伐,才勉强跟上了萧景玄不紧不慢的脚步。
孙伊依靠近蓝羽,鼻尖微动,轻声问道:“师妹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药香?” 她目光落在蓝羽脸颊那极淡的、刚涂抹过药膏的痕迹上,恍然道,“可是在为脸上的旧伤用药?想起妹妹当初遭遇那般变故,姐姐听闻后亦是心疼不已。只恨当时未能早些回京,上门探望宽慰。”
蓝羽语气轻松,带着几分自嘲:“多谢师姐挂心。不过你当时没来才是对的,那时我脸上伤口狰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生怕吓着了旁人。” 她特意将“吓着你”几个字咬得重了些,带着玩笑的意味。
孙伊依被她逗笑,嗔道:“妹妹说的哪里话,姐姐岂是那般胆小之人?只会更加心疼妹妹才是。”
两人挽着手臂,言笑晏晏,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融洽得仿佛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走在前面的萧景玄虽未回头细听她们的具体谈话,但他深知蓝羽的性子,绝非轻易与人亲近之辈。她此刻与孙伊依表现得如此熟稔,其中必有缘由。这让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