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来得突兀,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更是完全失却了黄亦玫往日的神采。那是一种被绝望浸泡透了的、带着颤抖和泪意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中挤压出来的。
“苏哲……”她几乎是呜咽着叫出我的名字,背景音一片死寂,更衬得她的声音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你能不能……救救家明?求求你……我知道你有办法的……送他去漂亮国,去哪里都行,找最好的医生,用最贵的药……只要能救活他,怎么样都可以!我求你了……”
黄亦玫的话语凌乱不堪,带着一种病急乱投医的仓皇和孤注一掷的恳求,仿佛我是她能在茫茫黑暗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此刻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此刻恐怕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乞求。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电话这头,我的脸色想必是沉静的,甚至有些冰冷。心中并非没有涟漪,但那涟漪并非源于对傅家明的同情,而是对玫瑰如此姿态的一种复杂情绪,或许有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疏离。
直到黄亦玫那边的哭诉和哀求暂告一段落,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时,我才缓缓开口。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去,平稳,清晰,没有一丝波澜,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冷静。
“亦玫,”我叫了她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没有这个义务,对傅家明付出任何东西。”
电话那端的抽泣声戛然而止,仿佛被这句话冻住。
我稍作停顿,然后,说出了那句古老而冷酷的话,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投入她早已波涛汹涌的情感深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话音落下,电话两端是死一般的寂静。我这边的沉默,是界限分明的拒绝与彻底的撇清;而她那边的沉默,则是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后,万念俱灰的死寂。
我没有再说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给她再次哀求的机会。几秒之后,我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最后声响,是她那边似乎终于崩溃的、极其细微的一声呜咽,随即被“嘟嘟”的忙音切断。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我放下手机,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却并无愧疚。我与傅家明,与玫瑰和他之间那场倾尽所有的悲剧,早已划清了界限。她的绝望是她选择的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而我,没有责任,更没有意愿,去为他们的爱情奇迹买单。生死有命,这或许冷酷,但这就是我此刻最真实的态度。
苏更生提着一盒乐仪爱吃的点心来了,她陪着小姑娘在儿童房里玩了一会儿拼图,又细细问了问她最近上学的情况,眉眼间是真心实意的疼爱。直到乐仪被助理带去洗澡,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敛去,染上了一层欲言又止的凝重。
更生姐端起我给她倒的茶,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向我,声音压得有些低:
“苏哲,傅家明……前天凌晨,走了。”
这个消息我并不意外,甚至早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但亲耳听到,胸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闷闷地撞了一下。玫瑰——那个曾经像火焰一样鲜活的女人,如今不知被这场耗尽心力又徒劳无功的守护,磋磨成了什么样子。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多问细节。
更生姐看着我的反应,嘴角忽然扯出一抹带着鲜明讥讽的冷笑,她接下来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场看似壮烈爱情的表象:
“你知道吗?傅家明留下的所有遗产全都给了他弟弟傅家敏。留了一辆老旧摩托车给玫瑰,估计是傅家敏不要的,玫瑰当做宝一样,现在每天骑着。”
更生姐语气里的凉意几乎要渗出来。
“我之前一直觉得,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就看他舍不舍得为你花钱。这话听着俗。”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仿佛在寻求认同,又像是在加强自己的论断,“现在再看傅家明这手笔,这已经不是舍不得的问题了,这叫抠门到骨子里,比方协文当年更甚!”
她提到了那个久远的名字,带着对比的轻蔑:
“方协文当初为了追玫瑰,不顾他母亲辛苦赚钱供他读书,经济状况不好,为了和玫瑰养猫,哪怕是借钱,愣是一付付了三年,真是执着,至少是愿意付出的。”
“可傅家明呢?先是算计隐瞒病情,最后病重躺在床上,玫瑰哭得死去活来,为了表明有多么爱傅家明,不让傅家明留有遗憾,主动提出登记结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忿,“傅家明不同意结婚,理由是不想束缚黄亦玫。他完全可以和玫瑰做三个月的恩爱夫妻。什么叫束缚?傅太太的身份怎么可能是束缚?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结了婚,傅家明一旦去世,玫瑰也完全可以做回自己,她可以选择继续当傅太太,也可以开始下一段感情,成为张太太、马太太,一纸婚书是爱情的见证,不会是束缚。只能说傅家明有自己的小心思的。在他看来,如果和玫瑰领了证,他名下的财产就要落到玫瑰的手上。傅家明是个弟控,爸妈早早去世,他一个人把弟弟拉扯大,每做一个选择时,首要考虑的就是弟弟的利益。傅家明是个精明的男人,女人是衣服,兄弟是手足,他的钱要留着给弟弟傅家敏娶妻生子,至于玫瑰这个女友的未来生活,完全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倘若真的爱玫瑰,哪怕留下遗产的十分之一给玫瑰,也能显现出他的诚意,但傅家明没有,死后分文不留给玫瑰,傅家明根本不爱玫瑰,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建立在责任和尊重之上的,而不是仅仅追求自己的快乐和满足。”
我说:“亦玫不在意遗产的,当初离婚,她把我给的全部退了,岳父,岳母因为是玫瑰提出的离婚,把我给他们也全部退了。”
说起这个更生姐似乎更气了:“他们是没体会过1分钟难道英雄汉的体验,等哪天需要钱了,他们就会后悔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更生姐这番话,虽然现实得近乎残酷,却撕开了那层被“灵魂伴侣”和“生死相随”光环所笼罩的薄纱,露出了底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基石。傅家明用他最后的时光,消费了玫瑰最炽烈的爱情,却在生命的终点,用遗产的分配,无声地宣告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权衡与自私。
更生姐喟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为玫瑰感到的强烈不值:
“傅家明以他的存在,为玫瑰点亮了三个月的绚烂,但是玫瑰为陪伴他而付出的沉痛代价,放弃了工作,放弃了曾经的梦想,甚至放弃了与女儿共度的宝贵时光,只为能多看傅家明一眼,多陪在傅家明身边。”
听完更生姐的话,我对傅家明又有了新的认知,傅家明对待金钱的态度,犹如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一般极端。他未曾给黄亦玫留下半分的遗产,因为他深信他们的爱情是超越物质的,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但在这其中,他忽视了黄亦玫为了这份爱情所承受的生活压力,以及未来可能面临的经济困境。
更生姐似乎也不在乎我的沉默,继续说道:
“难怪老话说,半路夫妻都是贼,各自心里都揣着自己的算盘。我现在倒觉得,傅家明若是活着,玫瑰真的铁了心跟他在一起,也未必会幸福。一个在钱财上如此算计、丝毫不为你考虑的男人,他的爱,能有多真?又能维持多久?”
这一刻,我甚至对玫瑰产生了一丝荒谬的怜悯。黄亦玫倾尽所有去爱的,或许只是一个她自己在脑海中完美化的幻影。而幻影破灭后,留下的,除了绵长的痛苦,便是这赤裸裸的、关于“半路夫妻”的,冰凉警示。
更生姐沉默了一会,说:“玫瑰榨干了热情和精力,现在只有一身疲惫和心碎,我看着都心疼”。
我安慰的说道:“不用担心,玫瑰最爱的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会走出这段恋情的。”
白晓荷慢悠悠的飘过来一句话:“黄亦玫可以不要,但是不代表傅家明可以一毛不拔”。
更生姐好像似乎找到了同盟一样,说道:“就是,如果真的爱玫瑰,哪怕留下遗产的十分之一给玫瑰也好,也能显现出他的诚意,但傅家明没有,死后分文不留给黄亦玫,傅家明的爱根本拿不出手。”
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说道:“人只要活着,就时时刻刻都在取舍。玫瑰只是按她想要的选择而已,我们就不要这么杞人忧天了”。
白晓荷看了我一眼,说道:“黄亦玫不是恋爱脑,她只是这般任尔东西南北风。”
更生姐接话道:“是啊,好在玫瑰一直都是一个追求自我的人。”
我感慨的叹息到:“割舍割舍,只有懂得了割下去产生的痛,才明白得到的难得。”
更生姐找到了宣泄似的,说道:“我在家里都憋坏了,振华觉得我总是想太多”。
我笑着说道:“那是,我振华哥才不想烦恼这些呢,反正玫瑰敢爱敢恨的,没准明天就又爱上谁了”。
更生姐注意去了洗手间还没回来的白晓荷,拉低声音,凑近了我,低声说道:“我想这么多,是怕将来白晓荷给乐仪用的吃的都是最贵的,玫瑰的处境就会有些为难了”。
我笑道:“你说啥呢,我跟白晓荷就没谈,跟乐仪和玫瑰有什么关系”。
更生姐神秘的笑道:“我看你们也快了,你跟白晓荷很适合婚姻,门当户对,彼此三观差不多,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看待事务的角度,乐仪跟我这个舅妈讲了好多白晓荷的好话,所以我难免为玫瑰当心”。
我沉默了,婚前半年加离婚后半年,不知不觉跟白晓荷也相处了快一年了,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来往的比较密切。
白晓荷遇事淡如菊,会默默倾听我说过的话,然后记在心上,对乐仪也视如己出,在我不知不觉中默默地走入了我的生活。
更生姐看我走神,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不会吧,真被我说中了”。
我回过神,说道:“晓荷姐是因为苏谦偶尔才来我这的,晓荷姐是生物科研女,太无趣了,她讲的生物知识我没兴趣”。
更生姐听完微微点头,继续问:“你和玫瑰能复合吗?”
我摇摇头,更生姐走了,我去房间拿出啤酒,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灌了一口,感觉喉咙舒服了好多。
白晓荷走过来,对我说道:“你难受了?”
我沉默了,好久开口说了一句:“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