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令席间众官面面相觑,有人已显惶恐之色。
常生却只是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这场表演。
须知平阳知府周谦的罪状中并未牵连曾宗南,所涉贿赂也仅止于左参政王元和。
这正是常生未轻举妄动的缘由——毕竟堂堂一省布政使,若在大同府城贸然发难,对方必有无数替罪羊可供驱遣。
就算追究罪责,最多也只是失职疏忽之过,对一省布政使而言,不过是扣减俸禄罢了。
监督官员本是镇武卫与都察院御史的分内之事。
这样一来,只会打草惊蛇。
既然要动手,就必须彻底铲除!
当然,也存在曾宗南确实不知情的可能,但这种概率微乎其微。
曾宗南怒斥一番后,站起身拱手肃然道:“常大人,平阳府官吏祸害百姓,本官也难辞其咎。”
“没想到这些人竟敢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为!”
“此事还请常大人务必严查,若有任何需要,本官定当全力配合。”
常生淡淡收回目光,笑道:“曾大人言重了,这是他们造的孽,与您何干?”
曾宗南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常生余光瞥了他一眼。
老狐狸!
话中有话啊!
若说平阳知府是他疏忽,那么平阳镇武司便是镇武卫的失职。
这场接风宴,宾主尽欢。
宴席结束后,曾宗南又带着常生一行人前往城中早已备好的别院。
……
……
别院内。
常生在太师椅上坐下,看向堂下几名镇武卫金蛟使,问道:“城中的情况可查清了?”
入城时,他已暗中派镇武卫分散潜入城中探听消息。
一名金蛟使拱手答道:“大人,据百姓所言,这位布政使的名声尚可,偶尔还会做些善事。”
另一人接着禀报:“山西巡抚久未露面,许多大同官吏称他身染重病。”
“至于王元和,此人是布政使曾宗南的心腹。”
“据一些底层官吏传闻,巡抚与布政使似有不和,但尚未证实。”
常生食指轻叩桌案,摆手道:“下去吧。”
无风不起浪!
既有不和传闻,多半属实。
布政使与巡抚不和毕竟不光彩,没人会公开挑明。
更何况,底层官吏所知有限。
巡抚统管一省军政,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而自己此次奉皇命离京,又是天子亲军,即便对方轻视,也该派人前来见面。
可今日宴席上,那些官吏对巡抚只字未提。
显然,这些人并未站在巡抚那边。
常生嘴角微扬,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这些巡抚的日子可不好熬啊。
待几名镇武卫离开后,唐琦上前一步,恭敬抱拳道:大人,近日不少大同官员都在暗中向属下打听您的喜好。
我的喜好?常生略显惊讶,随即轻笑一声:你怎么回的?
唐琦摇了摇头:下官不敢擅自多言。
常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淡然而深邃,缓缓道:去放出消息,就说......我喜欢钱。
唐琦神色一怔。
旋即郑重抱拳:属下明白。
就在这时,一名镇武卫快步走来,恭敬道:大人,方才有人送来了这个。
说着双手呈上一个竹筒。
常生随手接过,抽出里面的信笺扫了一眼,嘴角忽然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事情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承宣布政使司内,
曾宗南端坐上首,沉吟道:对这个指挥使,你怎么看?
王元和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道:观今日情形,倒不似来问罪的......
他心底一阵发虚。
这群蒙古人简直不堪大用!
全都是废物!
王元和在心中破口大骂,面上却依旧毕恭毕敬。
曾宗南冷笑道:都是你干的好事!
从哪儿找来的蒙古废物!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若能将其解决在大同城外,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曾宗南霍然起身,沉声道:他手下的镇武卫可打探出什么风声?
王元和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些人守口如瓶,我们的人几番试探,一无所获。
曾宗南冷哼一声,阴沉着脸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打探清楚!
镇武卫又如何!
他坚信,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或贪财,或好色,或痴迷奇珍异宝。
只要有欲望,就有办法应对!
王元和迟疑道:大人,下官有一事担忧......若这位去找童巡抚......
只怕童大人那里会泄露风声。
山西道御史温元柱搜集的证据至今下落不明。
曾宗南斜睨他一眼,冷笑道:蠢材!
他不是在布政使司安插了眼线吗?那就放话出去,说这位与我们关系匪浅。
另外,这几日多派人与这位指挥使来往走动。
曾宗南轻声叹道:若此事传扬出去,你觉得童信还能获得指挥使的信任吗?
更何况周子义与周谦本是一家,今日我在宴席上特意点明此事,你且说说,童信的言辞还有几分可信?
若是你在我的位置上,可还会相信童信?
即便童信有所表示又能如何?本官身为布政使,若无真凭实据,他还没资格对本官做些什么。
曾宗南眼神中掠过一抹凌厉。
能一步步登上布政使之位,他什么风浪没见过。
京中早有密信传来,要他提防此人。
关于京城的局势,他也略知一二。
但这里终究是山西,不是京城!
区区镇武卫又能如何?若要查案,他随时可以推出一批替罪羊。
况且,想在山西查明 ?简直痴人说梦!
王元和闻言眼前放光,立刻高声赞道:大人高明!
曾宗南端起茶杯,眼底闪过一道寒光,语气渐缓:为防意外,你且去给曹大人通个气。
夜色深沉,
巡抚府内,
童信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房门。
刺骨寒风呼啸而过,
吹动他身上厚实的斗篷。
刚踏进房间,
屋内烛火突然尽数亮起。
童信心头猛然一惊。
抬首望去,
只见主位上端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
银白色祥云纹大氅披肩,案几上横放着一把断魂刀。童大人,夜色可好?
常生放下茶盏,含笑望着童信,淡然道:这茶倒是不错。
站在门边的童信微微一怔,随即展颜拱手:见过常大人。
常生袖袍轻拂,房门无声合拢。
童信缓步入内,轻咳两声笑道:未料常大人竟亲临寒舍,实在令老朽受宠若惊。
童大人不也派人送来了周子义的供状么?
说实话,此举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若非这份认罪文书,他也不会深夜造访。
画虎画皮难画骨!
山西局势错综复杂,谁知道童信是否在用曾宗南作棋子。
这些宦海沉浮的老手,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
此时童信突然深深作揖,正色道:老朽自知包庇镇武卫乃重罪,但恳请常大人网开一面,饶过子义妻小。
此请虽显唐突,但子义也是一时糊涂......
苍老身躯随着弯腰动作微微发颤。
常生眯起眼睛:童大人不妨说说山西的事。
童信缓缓起身,轻叹道:老臣实在无能啊。
愧对山西黎民百姓。
他抬眼望向常生:常大人想必已查过大同府?
常生点头示意。
童信苦笑:这些不过是表面文章。
曾宗南行事极为缜密。
若去其他州府查看,情形比平阳更糟。
山西道监察御史温元柱之死,正是因查到些内情。
常生挑眉:他发现了什么?
不知。童信摇头,但那些证据应当还未落入曾宗南手中。
常生显出讶色:童大人如此确定?
温元柱下葬后,坟冢被掘,宅邸遭窃。童信解释道,他们也在搜寻证据。
常生指尖轻叩桌案,突然说道:本官有个计划,需童大人相助。
童信淡然一笑:老朽半截入土,能效力常大人再好不过。
需要借调你麾下周大人。常生直言,途中遭蒙古人伏击,必与曾宗南有关。
须将罪名推到周大人身上,方能令他们松懈。
童信会意:明白了。
常生露出满意神色。
与聪明人交谈确实省心。告辞。
房门开合间,常生身影已然消失。
......
翌日清晨,镇武卫直闯布政使司衙门,缉拿周子义。
罪名是勾结蒙古人,谋害朝廷命官。
另有数名涉案官吏同时被捕。
消息传开,大同府上下震动。
风声鹤唳!
人人自危!
暗地里另有一则密讯悄然流传。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常生暂住的别院门前人流络绎不绝。
大同府各级官员纷纷登门拜访。
即便清楚无法相见,仍然带着厚礼前来。
消息如野火般迅速蔓延。
在镇武卫的刻意推动下,此事已人尽皆知。
如今众人都知道这位指挥使对钱财情有独钟,自然有人投其所好。
夜幕降临。
厅堂内,常生正在用膳。
唐琦从外面走进来,躬身禀告:大人,承宣布政使司王元和求见。
常生笑着放下筷子,淡然道:让他进来。
遵命!唐琦转身离去。
不多时,一名镇武卫引着王元和进入厅堂。
王元和见到常生,连忙行礼:拜见常大人!
常生起身还礼:王大人客气了。
请坐。
王元和有些意外地坐下。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