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刘禅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亲自养猪养鸡。
百姓们粮满仓、肉满盆。
生下的小崽子几年就长成壮丁,踊跃参军……
忽然一柄陌刀破空斩下!
刀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甚至闻到了铁锈混着血腥的气味。
下一刻,他惨叫着从榻上弹起。
冷汗浸透中衣!
他猛地睁眼。
眼前仍残留着森冷刀光。
耳中嗡嗡作响。
头疼得像是被人劈开颅骨。
待视线聚焦,才发现天光早已大亮。
可那刀影仍在眼前晃动……
老太监慌忙唤来太医。
一番诊脉后,老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
“陛下这是急火攻心,肝阳上亢……”
“和上次发作时一般无二。”
消息很快传到丞相府,诸葛亮闻讯大惊。
笔尖的墨滴污了奏章都未察觉。
紫毫被重重搁在笔山上。
眉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像是凝聚了所有的忧思。
他心想,陛下昨夜不是还意气风发吗?
那“让耕者有其田,让战者得其饷”的话语犹在耳畔,掷地有声。
怎么一夜之间就……
起身时,玄色广袖带翻了身旁的青瓷砚台。
清脆的碎裂声让他心神一凛。
墨汁泼溅开来,污了竹纸也浑然不觉。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
“备朝服。”
老仆侍奉多年,许久未见丞相这般失仪。
托着进贤冠的枯手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他踏入寝宫。
只见皇帝面色灰白地平躺着。
唇边还沾着未擦净的药渍。
呼吸微弱,尚未转醒。
诸葛亮静立一旁,如同一棵沉默的松。
侍从搬来紫檀凭几,他却只是微微摇头。
目光始终胶着在刘禅身上,满是忧切。
然而,他的余光却被案几上一片狼藉的竹纸吸引。
上面爬满了从未见过的诡异符号。
墨迹潦草而急促!
诸葛亮于数术之道钻研极深。
此刻面对这些符号,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竟有大半难以索解。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
“陛下莫不是中了邪?”
随即被他用力压下,内心涌起一阵自责与怜惜。
“陛下英明神武,心系社稷,怎会中邪?定是为国事殚精竭虑至此!”
他凝神细看,凭借超凡的智慧,竟将大多符号的含义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直到看见最后一行那几乎力透纸背的字迹。
“竭泽而渔,五年国力尽矣!”
一股酸楚的叹惋自心底升起。
原来陛下昨夜也在核算此事……
他心中了然,蜀汉的贫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
此时,刘禅幽幽转醒。
视线恍惚间对上相父深邃的目光。
又瞥见他正注视着自己昨晚失控写下的“杰作”。
霎时间,一股冰冷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喉头一哽,竟惊叫一声,再度晕厥过去!
诸葛亮大惊失色!
太医连忙上前诊治。
良久,沉重地摇了摇头。
“陛下操劳过重,昨夜又受了极大惊吓,心神损耗太过……”
话语间满是无奈。
开了安神的汤药服下,刘禅才又沉沉睡去。
诸葛亮便一直静默地守候着。
在他心中,皇帝的安危重于一切。
为防变故,宫中的消息早已被严密封锁。
晚间,刘禅再次醒来。
眼中仍残留着梦魇的惊悸。
面容憔悴得令人心碎。
诸葛亮疾步上前,广袖翻飞间已行下大礼。
“老臣诸葛亮,恭请陛下圣安。”
他话音竭力平稳,尾音却泄露出一丝难以完全抑制的轻颤。
刘禅眸光涣散,良久才艰难聚焦。
“相……相父!”
喉间挤出的声音干涩得刺耳,如同粗砾摩擦。
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之念骤然涌起。
这个时代的筹算之法如此繁难。
或许……这正是天意,借此契机将新数推行开来……
原本只是昨夜情绪激荡之下,没收拾的深藏之物。
既然已被相父窥见,不如……
他心一横。
“以相父的智慧与为人,当不致视我为妖孽。”
他却不知,诸葛亮方才确曾有一瞬掠过那般念头。
“赐……赐座!”
刘禅嘶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他艰难地抬手示意,瘦削的腕骨从袖口中支棱出来,显得异常脆弱。
侍从慌忙搬来凭几,诸葛亮却未即刻就坐。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目光细细巡梭过天子面容。
那眼下的青黑,唇间的血丝,绝非简单的“急火攻心”所能解释。
一番必要的寒暄与问候之后……
诸葛亮终究还是将话题引向了那些奇异的符号。
语气谨慎而充满探求。
刘禅虽已下定决心,心脏仍不免狂跳。
诸葛亮敏锐地捕捉到天子的忐忑。
心中怜惜之意更盛。
陛下天纵奇才,此中必有惊世之秘!
刘禅定了定神,将昨夜忧心铁器之事和盘托出。
诸葛亮闻言,心中顿时了然。
原来陛下竟与他忧心着同一件事!
他早已料到铁料匮乏之困,却一时无计可施。
不禁再次暗叹人力之穷尽。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目光却不自觉地又被那些符号吸引。
“陛下?此等符号,似是而非。”
“莫非……源自西域胡僧传来的算经?”
他左手无意识地掐起算筹,眉头紧锁。
眼中闪烁着极度专注的光芒。
正要细究,忽闻榻上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相父,这是……”
咳!咳!!
“是儿……是我琢磨的一种新的数字写法。”
刘禅强撑着坐起身,指尖点向那个‘5’。
“您看,这样书写远比……”
见相父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惊叹,并无丝毫怀疑与惧色。
刘禅心中巨石落地,病容都仿佛褪去了几分。
他起身,取过纸笔,工整写下。
1 2 3 4 5 6 7 8 9 0
又在旁仔细标注:壹 贰 叁 肆 伍 陆 柒 捌 玖 零
“这个小点,朕称它为‘小数点’。”
他指着“5.2”耐心解释。
“即表示五又十分之二……”
声音虽仍虚弱,却已透出几分得以展示珍宝的欣然。
诸葛亮凝神细观。
时而微微颔首,时而掐指默算,眼中精光愈盛。
他本就智慧超群,先前已猜透七八分。
此刻经刘禅稍加点拨,顿时豁然开朗,融会贯通。
他取过纸笔亲自演算片刻,不由击节赞叹。
“妙极!此法省便,远超算筹何止十倍!”
“相父果然……一点就透!”
刘禅眼眸一亮,焕发出神采。
诸葛亮凝视着这些简洁而神秘的符号,内心震撼无以复加。
此等精妙体系,绝非西域胡僧所能创制……
莫非真是天授陛下?
此念一生,再看那些墨迹,竟恍惚觉得有瑞气隐隐流动。
待刘禅阐述完毕,他忽然整肃衣冠,深深一揖。
“陛下得此神授算学,实乃江山之幸,老臣……心悦诚服。”
广袖垂地间,他已将那张写满数字的竹纸极为郑重地纳入怀中。
如同收纳一件关乎国运的珍宝。
烛火跃动,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宫墙之上。
一个崭新的时代,正于这寂静的深宫悄然萌发。
忽闻殿外传来急促而规律的靴声。
陈到与赵云已夤夜奉召入宫。
诸葛亮执灯相迎,言简意赅地道明当下铁器困局。
刘禅望着案上那决定命运的算式,终是咬牙改口。
“五千神刀营……缩减为两千!”
话一出口,自己又立刻摇头否定。
“不,或许……一千足矣?”
“眼下开荒正值紧要关头,农具紧缺更甚……”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竹纸上“300工匠=少造3000农具”那行字。
仿佛要擦去这残酷的等式。
三位重臣默然伫立灯下。
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投下沉默而沉重的剪影。
如同铁铸的山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良久,诸葛亮指尖轻叩案几,打破沉寂。
“当急召蒲元共议。”
刘禅正欲下令召见蒲元,窗外传来沉闷的三更鼓响。
夜已深得化不开了。
三人只得恭敬拜辞,约定明日再行详议。
重新躺回榻上,刘禅的思绪再次被拉回密探送来的那份虎豹骑情报。
曹魏精锐配备着铁札甲与皮革复合的马铠,每副重约四十斤!
其骑兵主要着两当铠或筒袖铠,持长矛环首刀,辅以弓弩。
其中真正的重装骑兵不足一成。
虽装备精良,但因耗费巨大,实际披甲率远非想象之高。
他烦躁地合上竹纸,烛火随之剧烈摇曳。
眼下最致命的,并非知晓敌军有多强大。
而是横亘在蜀汉面前的、令人绝望的终极困境,资源匮乏,极度缺铁!
南中台登与关中蓝田确实有大型铁矿。
但此刻,它们都不属于蜀汉!
蜀地现有的,尽是些零星分布的中小型贫矿。
含硫极高,炼出的铁器脆而易崩。
纵使蒲元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手艺,也难为无米之炊,更救不了这劣质原料。
燃料更是扼住咽喉的另一只手。
蜀汉沿用木炭冶铁,一炉艰辛,最多不过炼得六百斤。
曹魏已用石炭,一炉能出一千二百斤。
神农院握有远超时代的唐代技术,能将单炉产量猛地提升至一千八百斤。
再辅以灌钢法,或可得六成精品钢。
然则,铁在何处?
炭从何来?
人力几何?
其他耗用又需几多?
三倍?四倍?乃至更多?!
就蜀汉这可怜巴巴的根基,一大半还被地方豪族牢牢攥在手里!
“铁矿……优质铁矿……煤炭……人……木炭……”
刘禅无意识地喃喃低语。
声音含在喉咙里,微弱到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仿佛怕被暗夜中的鬼魅听了去。
指甲在龙榻边缘狠狠刮擦,留下一道道凌乱深刻的划痕。
像是在绝望地镌刻无人能懂的战略。
先定豪族!
再定南中!
后图关中!
老太监见皇帝瞳孔涣散失焦。
指尖在空中划出狠戾如刀刻的“杀”字轨迹。
枯瘦的手一抖,悄步便要退出去寻丞相。
“朕让你动了吗?!”
刘禅的嗓音陡然而起,冰冷刺骨,裹着毫不掩饰的戾气。
老太监的脊背瞬间僵直,冷汗涔涔而下。
伺候过先帝的老人,认得这种眼神。
那绝非活人该有的目光。
而是陌刀在淬火瞬间泛出的那种青凛凛的死光。
刃锋之上,倒映着血槽的幽寒。
“黄皓……”
“还在永昌喂蚊子?”
刘禅的指甲几乎要抠进竹纸的纤维里。
“回陛下,老奴昨日刚查过,那阉货……腿上创口已生蛆虫……”
“善。”
刘禅喉间滚出一声低哑的笑。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厚重的帐幔上。
那随着呼吸起伏的扭曲轮廓,竟像极了一把横陈于暗夜、渴饮鲜血的陌刀。
“朕的刀,专斩不长眼的脖子。”
“刺啦!”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
竹纸上“关中”二字那朱砂批注,被连皮带肉般地狠狠撕下,瞬间粉碎!
残屑如血色的雪,纷纷扬扬飘落龙榻!
他的秘密,只能被发觉这一次!
当皇帝紧攥着那片带有竹纤维的碎纸陷入昏睡时。
老太监才惊觉自己中衣尽湿,冰冷地黏在身上。
如同浸透了血。
陛下从未如方才那般……骇人。
但他知道,那滔天的杀意,绝非冲着自己而来。
他战战兢兢地拾起满地狼藉的碎纸,投入炭盆。
火焰猛地蹿高,贪婪地吞噬一切,将秘密燃为灰烬。
他吹熄灯火,躬身退出。
炭盆里的余烬忽地被门缝挤入的微风吹起一点猩红,明灭一瞬。
旋即,大殿陷入一片死寂的、化不开的浓黑。
刘禅于这绝对的黑暗中,猛然睁开双眼。
片刻后,又沉沉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