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学不知道他自己昏迷了多久。
直到醒来的那一刻。
他睁开眼的刹那,感觉脑子沉得厉害。
眼睛酸胀、眼皮沉重、脑子昏沉、四肢绵软无力。
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七老八十的病弱老人,浑身透着不得劲的味道!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一些事。
仿佛大脑像久未使用的机械,刚开始吱嘎吱嘎运转。
那沉重的、费力的、滞涩的运行感觉,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脑子已经生了锈!
他努力让脑子运转了好一会儿,才感觉思维不那么滞涩了。
记忆才开始缓缓浮现。
“哦,对了,我娘应该是死了。”
张兴学像是在确认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轻声念叨着。
仿佛死的不是他娘。
他觉得自己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此刻却感受不到丝毫哀伤。
就这么平静地确认了这一点。
“我娘死了!”他又一次轻声念叨。
“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耳膜刺痛。
张兴学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还有个人。
他费力地侧过头去看。
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铰链,转动时艰涩无比。
“媳妇!”
张兴学看到那人的瞬间就叫出了声。
他记得她,确信这就是自己那个漂亮俊俏的媳妇。
可此刻的她……
整张脸黑黄黑黄的,眼睛红肿,脸颊也肿着。
眼窝深陷发黑,脸上泛着油光,头发乱蓬蓬的。
活像是几天几夜没梳洗过。
媳妇把身子凑得更近了些,那张憔悴的脸几乎要贴上来。
这时张兴学才注意到……
她头上竟缠着一根白色布带!
媳妇抓住他的手。
那双原本肉乎乎、软绵绵却有些粗糙的手,此刻冰凉得吓人。
张兴学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口腔干涩得像龟裂了千百年的旱地。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感受到细微的刺痛。
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嘴唇应该是开裂了,他意识到。
媳妇赶忙给他端来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起半身。
他感觉全身一阵痉挛一阵颤抖,浑身冒着冷汗。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寒凉的空气里蒸腾着热气。
媳妇小心翼翼地往他嘴里喂着水。
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却感觉锁骨窝那里堵得厉害。
缓了一会儿,才把这股哽住的感觉压下去。
接着又开始咕咚咕咚地喝水。
喝完一碗,媳妇赶忙端来第二碗。
这一次张兴学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一股久旱逢甘霖的舒泰感瞬间传遍全身,让他几乎呻吟出声。
“啊,嗝!”
他猛地闭紧嘴巴,将这不合时宜的舒适感硬生生压回肚子里——
娘刚死,怎能觉得“爽”?
喝了水后,他敏锐地感觉到脑子似乎清明了一丝。
但身体的沉重和虚弱并未减轻多少。
媳妇喂他喝完水,眼巴巴地望着他。
红肿的眼睛眼泪汪汪的,像一只可怜的无家可归却又漂亮的猫。
张兴学也看着她,心里涌上一阵真切的悲伤。
此刻他觉得自己心口有些绞痛起来——
他确实感受到了悲伤!
可他还是不想说话,或者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媳妇转身出去了。
厨房里先是传来叮叮咣咣的响声。
接着“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随后又响起一声短促的“啊”。
这一声惊叫仿佛让张兴学彻底清醒过来,他浑身一激灵,汗毛倒竖。
他连忙问道:“怎么啦?”
可是嗓子还是如此干哑,他竟然只发出了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他泄了气。
或许是喝了水的缘故,他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一会儿从这一边“咕”的一声滚到那一边。
一会儿又从那一边“咕”的一声滚回来!
张兴学用手指无意识地在肚子上画着圈。
没过多久,媳妇就进来了。
手里捧着一个碗,眼眶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些。
他闻到了饭食的香味!
肚子仿佛有了自己的思想,咕哝咕哝地自个儿叫唤个不停!
碗里是黄澄澄的粟米粥,这让他很惊讶。
媳妇儿小心翼翼地喂着他吃完,又打来了一大碗。
他吃得很快,一会儿又吃完了。
不过他已经感觉饱了,便让媳妇儿别再盛了。
吃了些东西,张兴学感觉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
脑子的运转也似乎更快了些。
他想起来很多事情,当然也有许多疑惑。
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但他定了定神,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还是问了出来:
“娘……怎么样了?”
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不少。
媳妇听到这句话,刚止住不久的泪珠儿又像断了线似的不断往外冒。
张兴学伸手给她擦眼泪。
媳妇抽抽噎噎了好一阵,才稳定了情绪。
只是喉咙里时不时“呃”的一声打嗝,像是哭得太急了!
好一会儿,媳妇的声音才能连成一句断续的话:
“娘……娘没了……那天晚上就……”
张兴学心中猛地一抽!
“没了?”
他虽然早有预感,但被证实的那一刻,还是觉得心口被重重砸了一下。
媳妇儿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掉:
“你昏迷了四五天了,我......我爹娘都以为你活不过来了!”
张兴学听到这话怔了好一会儿,感觉如此不真实。
他不敢相信娘已经死了。
感觉娘就站在他面前。
感觉娘在朝他说些什么。
他感觉娘在朝他招手,在朝他笑,故意撇着嘴说:“你这孩子,就是贪吃!”
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滚滚往下掉。
他终于感受到一种极致的悲伤!
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
全身无可抑制地痉挛,又蜷缩在一起......
这把媳妇儿吓得手足无措,连哭都止住了,只是慌乱地拍着他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场大哭发泄了心中郁结,他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些。
但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那里。
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眼睛模糊起来,冰凉的泪珠儿可还是一串一串的滚落。
喉咙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他几乎是挤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那么爹呢?爹他……”
媳妇听到他的话,仿佛被戳到了最痛处,哭得更凶了,几乎喘不上气:
“爹......爹他……第二天也……也跟着娘去了……”
“埋在一块儿了……”
她用手死死捂住脸,低着头,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悲痛至极。
张兴学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
仿佛整个世界瞬间寂静后又猛地炸开。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
最后被一片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觉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最后他只听到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惊呼:
“啊——!”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
这次醒来,张兴学却没有再晕过去。
也没有立刻掉泪。
他只是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魂灵还未归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动眼珠。
看到了床边的三个人:
眼睛肿得像桃的媳妇,以及一脸忧色的岳父岳母和大舅哥。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后来呢?”
他问了他们许多问题。
他昏迷之后的所有事情,他都想知道!
他断断续续地听着。
从他们零碎、哽咽且时而矛盾的叙述中,艰难地拼凑着头绪:
娘死的那晚,爹第二天就咽了气,没能等到自己醒来。
是媳妇拼命跑回娘家报信。
岳父岳母和大舅哥嫂子才赶来,帮忙料理了爹娘的后事,草草下了葬。
据媳妇抽泣着说,她不敢细看。
只记得爹娘身上……全是伤。
好像好多地方都不对了。
最吓人的是胸膛……塌了。
脑袋上也有好几个吓人的包。
至于张二瘤子为什么来他家?
据大舅哥咬着牙补充,多半是因为张二瘤子家那两个小畜生!
那两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婚宴那天,爹娘心善,给了他们一碗香喷喷、黄澄澄的带肉粟米粥。
他们尝到甜头后就惦记上了。
从此格外留心,经常偷偷摸摸在自己家院子周围打转。
从自己和爹娘平日不经意的闲聊中……
那两个小畜生竟判断出自己背回来了好东西——
黄澄澄、金灿灿的细粮!
这可是顶值钱顶贵重的,让他们眼红。
当然,还有王兴初给的新婚贺礼,也被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瞧见了。
大概是爹娘小心翼翼藏这些东西的时候,被他们偷偷窥到了。
这两个偷盗惯了的小畜生,眼睛在黑夜里格外好使!
至于张二瘤子是怎么知道的......
岳父叹着气说,听爹最后断断续续讲:
“那两个小畜生……没事儿就围着咱家打转。”
“时常饿得眼睛冒绿光,看着瘆人。”
“他们太饿了,所以经常趁着黑夜出来觅食。”
“我们年纪大了,眼神耳朵不灵便,往往发现不了他们。”
“只是偶尔……瞥见个影子......”
张兴学听着,心冷得像冰。
恐怕爹娘藏钱藏粮的地方,这两小畜生早就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们掐准时机,趁自己去岳父岳母家时下手。
可到底太心急,偷的时候被爹娘撞了个正着。
慌乱中,他们只抢了点东西就逃了......
然后,没过多久……
张二瘤子就带着人,在这两个小畜生的指引下,趁着夜色来抢粮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