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大地,战火渐熄。
残雪消融,溪涧恣意奔流。山野间杜鹃初绽,蕨芽新发。万物仿佛正从往日的疮痍中悄然苏醒。
诸葛亮立于翠峰山崖之上,并未沉溺于这片战火初熄的安宁。
春风拂过,山下层峦染翠,杜鹃灼灼,万物生机勃发。
却丝毫未能融化他眉宇间的沉凝。
他的目光越过这焕新的山川,仿佛直透南中大地深处。
凝视着那些仍盘结于人心的痼疾:雍闿、高定昔日苛政遗下的闭塞、积郁的民怨,以及那些未被抚平的裂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不能根除这些积弊,今日的平静,无非是滋养下一场叛乱的胚芽。
山下的味县城中,雍闿旧日帅府现已改建为宣恩台临时衙署。
吏士肃穆,文书交汇。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昔日的肃杀之气,而是一种初生的秩序。
将宣恩台从台登迁至味县,是诸葛亮彻底稳定南中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台登虽是蜀汉军械制造的重地,凭借铁矿资源成为军事支撑,但其位置偏居南中边陲,难以有效控制整个地区。
诸葛亮深知“攻心为上”。
当下最紧要的是收服南中民心。
若一味凭仗边关险远、以威压人,则无法从根本上杜绝叛乱。
正因如此,味县作为滇中腹地,其枢纽地位显得尤为重要。
这里四通八达:北连朱提,东通牂柯,南扼滇池,西达永昌。
正是宣播恩信、统辖四方的理想治所。
昔日雍闿势力坐大,也正是凭借这一地势之利。
诸葛亮果断将宣恩台迁至味县,亲自坐镇腹心,体察民情、倾听疾苦。
在此地,他推行新政,鼓励农桑,申理冤屈,分配田地。
每日文书往来不绝,政令由此传布四方。
每一道诏令,都如一粒种子,被亲手播入南中的土壤,期待生根发芽,成就长治久安。
这不是武力的征服,而是人心的耕耘。
春日的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洒在案前。
诸葛亮执笔凝神。
墨迹未干的文书上,“劝农”“兴学”“修路”等字依稀可辨。
窗外莺声婉转。
而他眉间所蹙,仍是万里南疆的起伏河山。
随即,诸葛亮召集吕凯、李恢、马忠、王平、张嶷等文武要员。
并将新归附的夷部首帅如孟琰、济火等一并请来。
堂前悬挂巨幅南中舆图,其上已用朱笔标出新辟道路、预设学堂及官市位置。
诸葛亮开宗明义,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说道:“此前所行《安民令》,解百姓倒悬之急,乃雪中送炭。”
“然南中之地,欲期长治久安,非徒施恩布德可竟全功,必固立根本,以为万世之基。”
“兹颁《抚南令》:凿山开道,使之经脉通达;设庠序学,以收教化之功;劝课农桑,以期货殖繁盛。”
一旁的参军将早已誊抄好的新政文书颁布给众官员。
新政策较《安民令》更为周密完备,环环相扣,层层推进。
诸葛亮首先指出,应修筑道路,连通四方,打破地域闭塞。
他手持羽扇指向地图。
除了整修原有的五尺道、灵关道等官道外,依照陛下旨意并与神农院勘测结果,还将新建两条要道。
其一为泸水道,沿泸水即金沙江河谷,连接越嶲郡与永昌郡北部,以便盐铁运输。
其二为滇西道,自滇池向西,贯通云南郡,远期直达永昌哀牢地区,用以联络诸夷。
他提议招募民夫修筑道路,以工代赈。
每人每日供给米三升,另按工计酬,可用盐、布或铜钱支付。
道路修成后设置驿站,十里一驿,五里一亭,配备驿卒与马匹。
不仅便于公文传递,也允许商旅租用,酌情收取费用,所得收入用于维持驿站运营。
李恢闻言补充道:“此次修路,可否调用部分归降士卒与轻罪囚徒?既可省民力,亦使其以工赎罪。”
诸葛亮颔首同意。
但强调需严加看管,与民夫分营而居,一视同仁发给口粮,不得虐待。
诸葛亮接着说明第二项措施:要广设官学,推行教化,革其蒙昧。
在滇池、味县、邛都三处大宣文堂之外,各郡县需增设蒙塾二十所。
着蒋琬、费祎从成都太学中遴选通晓经义、心怀仁德者,并于本地招募精通汉夷言语之贤士,共得二百人,充为学官。
这些学官将教授汉字、算术、基础律令及农桑之技。
各寨遣子弟入学,可免其家部分赋役。
学业优异者,经考核可荐至成都太学或神农院附属格物学堂进修。
吕凯沉吟道:“夷人子弟或汉化尚浅,恐一时难通经义。”
诸葛亮回应说:“因此初阶蒙塾,当以实用为先。可仿台登宣化堂旧例,先教认字计数,再授稼穑技艺、医药常识,使其知汉学之利,自生向学之心。”
第三项举措是改进农事,充实仓廪,固其根本。
诸葛亮看向张嶷、李撰。
指示其台登神农院所制之曲辕犁、耧车、翻车等新式农具,须加紧监造。
今春先造五千具,由宣恩台统一分发各郡。
还要选派经验丰富之老农,分赴各地,实地指导耕种技艺,推广堆肥之法、轮作之制。
每县设农官一人,专司农事,考核田亩增产之多寡以为奖惩。
最后一项举措是平准市易,活跃商贸,通其血脉。
诸葛亮提出于各郡要地设官市五十处,派廉洁干练之吏主持交易。
颁法定度量衡器,严惩缺斤短两、以劣充优。
允许百姓以药材、皮毛、木材、手工器物等土产,至官市兑换盐、铁、布帛等必需之物。
另组建官营商队,往来各郡,调剂物资,平抑物价。
其利充入官库,用以补贴学堂、驿道之费。
新政颁布,堂下众官皆低声议论,多有振奋之色。
新归附的夷部首帅济火抚胸慨然道:“往日雍闿等人,只知向我等索取金银、牲口、粮米,何曾为我们修一条路、建一所学堂。”
“丞相不仅免我们赋税,帮我们筑屋,更为我们的子孙谋划长远。”
“此恩此德,我济火代表我族,永志不忘,愿永远臣服大汉。”
孟琰亦道:“丞相深谋远虑,非仅凭武力征伐,更重在文化浸润、经济扶持。”
“琰,心悦诚服,定率归汉军竭力辅佐,推行新政。”
议政方毕,王平起身禀报近日军情。
他拱手道:“丞相,末将已遵奉钧谕,派遣无当飞军中的精干小队,依丞相剿抚并用之策,深入山林险处,清剿雍闿、高定余部。”
“日前在牂牁郡东南深山中,破一匪寨,俘获负隅顽抗之头目三人、胁从者五十余人。”
诸葛亮听罢,肃然下令:“首恶者,明正典刑,悬首示众,以儆效尤。”
“其余胁从之人,皆发往泸水道工役之地,凿石开山,以工赎罪。工期长短,依情节轻重而定。”
“其间若有诚心悔过、勤勉劳作之人,待工期届满,可编入民户,授田安置,许其重新做人。”
局势渐定,诸葛亮遂于灯下亲笔撰写奏表,遣快马送往成都。
表中详陈《抚南策》之推行细则与施政方略,字斟句酌,务求长治久安。
并再度褒扬王平、张嶷、李恢、马忠、吕凯等诸将安边镇土、推行新政之功,请朝廷酌加抚慰,以彰殊勋。
表中特别强调:“陛下明鉴,治南中之要,不在压服,而在心服。”
“需施仁政以苏民困,行教化以启蒙昧,厚民生以固根基。”
“如此,方能使南中真正成为大汉之南疆、北伐之基石,方可期长治久安。”
春深时节,南中大地已渐复生机。新辟的道路如经络伸展,官营商队驮马络绎,铃声与蹄声相和,回荡在山谷之间。
沿途工役之地,除踊跃应役的民夫外,更见几营降卒在官兵监领下凿石开道、担土运沙。虽无言辞欢语,但闻夯土声声,汗落尘泥。他们正以劳役赎其前愆,以沉默践其新途。
田野间,新式曲辕犁翻起湿润的泥土。
农人脸上洋溢着对丰收的期盼。
新设的蒙塾中,传来夷汉孩童混杂的、略显生涩却充满希望的诵书之声。
战火的创伤正在这有序的忙碌与盎然的绿意中渐渐平复。
然而诸葛亮清醒如常。
他于行营之中,常独自凝视那幅巨大的南中舆图。
目光尤其在那片标注着银坑山的区域久久停留。
探马接连报来,称孟获收拢残部,仍盘踞于原地,借天险与复杂洞窟负隅顽抗。其部时而骚扰新辟工役之地,时而劫掠边远小寨,虽未成大患,却使我军如芒在背,不得不分兵防备,牵制甚多。
诸葛亮沉吟片刻,对王平道:“孟获残部深匿山林,倚仗地利,故难以根除,常出没无常。无当飞军最擅山地奔袭,子均可率精锐,伺机击其懈怠,挫其锋芒。”
“然切记:此非犁庭扫穴,而在慑其心、断其势,使之不敢再犯。”
王平肃然领命而去。
诸葛亮目送王平离去,转身语重心长地对张嶷说道:“兵锋虽锐,终须以仁德为本。南中欲安,必先安人心。征抚之间,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他注视着张嶷,继续嘱咐:“欲得人心,当体察百姓隐忧,解决实际困难。”
接着,诸葛亮特别强调宣恩令总揽民政的重要性,提出当选派宣化使、汉恩使中的得力人手,配以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带上布帛盐米等物资,深入尚未归附或地处偏远的村寨。
“行事务必低调,”诸葛亮叮嘱道,“只需静观实情,细听民声。遇孤贫者,以官府名义暗中周济;有冤屈者,细心查证,代为申理;对新政存疑者,耐心解说,消除顾虑。”
最后,他郑重交代:“务使南中百姓,无论汉夷,皆能感受到朝廷真诚相待。”
张嶷领命离去后,诸葛亮独坐案前。烛光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舆图上,明明灭灭,仿佛映照着南中未定的风云。
他深知军事征服虽近完成,真正的治理却方才开始。
文化交融、经济整合、人心归附,这场无声的战役,远比刀光剑影更为复杂。
南中的未来,如清晨山雾,表面渐明,深处仍幽邃难测。
但他坚信,以仁德化之,以诚信待之,假以时日,必能使南中成为大汉坚实而富饶的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