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马倒了……他被甩了出去……刀锋擦着胡三的衣袍掠过……他最后……最后……用尽最后一口气,朝着胡三吼出……吼出那句‘叛徒不得好死’!”
“然后就……就瞪着胡三,气绝身亡了!”
“他到死都没闭上眼睛啊将军!”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甲队队率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肩膀剧烈地耸动。
积压了一路的悲痛、恐惧与愤怒在此刻彻底爆发。
涕泪交加。
口水与泪水混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污和冰碴流下。
他却浑然不觉。
哭声稍歇。
他猛地抬起头。
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继续控诉。
声音因极致的恨意与长时间的嘶吼而变得破碎不堪。
时而尖利如枭鸣。
时而只剩下嘶哑的气声。
“后来,我们剩下的弟兄红了眼,发起冲锋,想为他们报仇,想完成将军的命令!”
“可那是虎豹骑啊!”
“他们的甲胄,我们的环首刀砍上去就只留下一道白印!”
“他们的长槊,比我们的更长,比我们的更利!”
“弟兄们一个个倒下,被挑飞,被刺穿……丙队队率被几柄长槊同时钉死在地上!”
“我们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最后,最后就只剩我和丙队队副两个人了……”
他的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
“我们看着胡三那狗贼被虎豹骑护着,就要跑了!”
“我们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只能想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过去,哪怕用牙咬,也要从他身上撕下块肉来!”
就在这时。
他的表情骤然变得无比复杂。
混合着震撼、狂喜与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可就在这时候!神兵天降!真的是神兵天降啊将军!”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从林子里射出一支弩箭!就那么‘咻’的一声!那声音又尖又急,撕破了风雪!”
“快得像一道闪电!直接……直接就把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胡三!对!就是胡三!那个叛徒!从他背后,射穿了他的脖子!”
“半个脖子都炸开了!血喷得像瀑布!”
“他当场就栽下马,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仿佛仍沉浸在那巨大的反转中,语无伦次。
“然后……然后李统领……还有……还有关将军、张将军!他们带着人出现了!”
“那些骑兵……那些骑兵……”
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词汇来形容。
最终只能用力地挥舞着手。
“他们沉默着,如同铁墙一样从林子里推进来,穿着从没见过的厚重铁甲,拿着一种长得吓人、闪着寒光的大刀!”
“就那么一排推过去!”
“虎豹骑!不可一世的虎豹骑!在他们面前像纸糊的一样!”
“马槊被砍断!人马被劈开!”
“那刀……那不是砍,是砸,是剁!像用巨斧劈柴!”
“一刀!往往就只是一刀!我们砍不动的铁甲,在他们那大刀面前就跟脆皮陶器一样,一碰就碎!”
“二十个虎豹骑,盏茶的工夫都没撑住,全死了!全死了啊!”
他再次跪伏下去。
声音带着无比的虔诚与后怕。
“将军!若非关、张二位将军如神兵天降,属下早已化作隘口的一缕亡魂,再无机会跪在您面前陈述这一切!”
“是二位将军,是李统领,是他们力挽狂澜,斩杀了叛徒,全歼了虎豹骑,保住了我新城的绝密!”
“也保住了属下这条残命,回来向您报信啊!”
说完这一切。
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瘫软在地。
只有肩膀还在微微抽动。
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书房里低回盘旋。
每一个音符都浸满了血与泪的控诉。
书房内,只听得到他断续的呜咽和火盆中炭块毕剥的轻响。
邓芝指节发白地捏着茶杯。
宗预闭目深吸一口气,就算他是亲历者,也没想到在他们到来之前,甲队队率他们先前的战斗竟是如此惨烈。
因为他们到达时,就只剩下甲队队率一个人了。
剩下的是残破不堪的满地尸体!
关兴、张苞则绷紧了身体,拳头紧握。
他们虽是亲历者,但随着甲队队率那凄惨的控诉,依旧忍不住再次动容!
孟达紧皱着眉头,手按胸口,听完了这场规模不大却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的战斗!
他身躯剧震,霍然起身。
他感觉自己眼睛有些湿润。
想不到他孟达麾下,还有如此忠诚的将士。
一念及此,这可都是他最忠诚的部曲,必须重赏!
按住案几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悲鸣与灼热的愤怒。
他绕过案几,快步走到瘫倒在地的甲队队率面前。
竟不顾对方满身的血污与冰碴,俯身,用双手紧紧扶住了队率因痛哭而颤抖的双肩。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至极后反而显现出的奇异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起来。”
两个字,不容置疑。
队率茫然抬头,泪眼模糊中,只看到孟达那双同样泛红,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
孟达手上用力,几乎是将他半搀半提地扶起,让他能站稳。
随后,孟达后退半步。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陈到、邓芝、宗预、关兴、张苞。
最后重新定格在队率脸上。
声音陡然拔高几分,清晰地在书房中回荡。
“善!”
“大善!”
“汝等,皆是我新城肝胆之士,是我孟达的铮铮铁骨!”
他上前一步,手指向隘口的方向。
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惨烈的战场。
“十九位壮士!十九条性命!他们并非为我孟达一人而死,而是为这新城安危,为这汉室复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们的名字,当铭于竹帛,享于祠祀!”
“他们的家小,即日起,由我孟达府库供养终身!”
“子女,我孟达视若己出,教以文武,必不使其父辈血白流!”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血誓般的沉重。
随即,他目光回到队率身上,变得更加锐利而深沉。
“而你!身被数创,血透重甲,亲见兄弟罹难,心如刀绞,却仍能牢记使命!”
“携着弟兄们的未竟之志与英魂,将这惊天变故带回我面前。”
“此非独勇,更是大忠!此非独韧,更是大义!”
他略一停顿,声音斩钉截铁,宣布赏赐。
“今,擢升汝为牙门将,领阵亡弟兄之双倍抚恤,另赏百金,帛五十匹,以彰汝忠勇,慰汝辛劳!”
这赏赐不可谓不重,牙门将已是不低的军职。
但孟达的话还没完。
他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猛地解下自己腰间那柄装饰华贵、剑鞘上镶嵌着宝石的佩剑。
那解剑的动作缓慢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当那柄象征着权威与信任的佩剑被平举而起时。
邓芝与宗预迅速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连关兴、张苞也收敛了气息,面色肃然。
孟达郑重将那剑格上已因常年握持而留下温润痕迹的佩剑,递到队率面前。
“此剑随我多年,今日赠你!见剑如见我!”
“新城之内,凡我麾下,见此剑者,如见我孟达亲临!”
“我要你活着,带着你弟兄们的那份,好好活着!”
“用此剑,为我,更为你那些屈死的弟兄,斩尽叛徒,诛杀国贼!”
他盯着队率震惊而茫然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刻印。
“自今日起,你不再只是队率!你是我孟达的持剑郎,是我新城军的忠魂旗!”
“你的命,不再是你一人之命,而是那十九位英灵延续之命!”
“我要你亲眼看着,我们如何用曹贼的血,来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最后,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现在,收起你的眼泪。”
“仇恨,不该用眼泪冲刷,当用敌人的头颅来洗雪。”
“下去,好生疗伤。”
“待你伤愈,我要你亲手组建一支‘复仇营’,就以你那些弟兄的名字为号!”
“你,可做得到?”
甲队队率已是泪流满面,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能!”
孟达满意地点点头,令人带他下去疗养休息。
这时,邓芝看着被扶下去的甲队队率,又看向情绪激荡的孟达,进言道。
“孟将军,应当趁势表彰所有忠心耿耿的将士,以安抚人心!”
孟达闻言,先是一怔,继而重重点头,随即叫来孟兴,将此事安排下去。
待甲队队率之事安排妥当,众人心绪一时难平。
书房内,霎时间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在回味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继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张苞和关兴。
这两位带领陌刀骑正面击败虎豹骑、宛如神兵天降的小将军。
在众人眼中,他们的形象仿佛瞬间高大起来。
张苞被众人注视着,黝黑的脸上透出些红晕,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关兴则更为矜持,微微颔首,但紧抿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一丝被认可的得意。
一瞬间,书房内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的尴尬。
幸好邓芝最先反应过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而且不是小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虎豹骑为何会出现?
为何会恰好拦截派出去追杀胡三的新城骑兵?
难道消息泄露了?
那又是谁泄露的?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一时间难以理清,于是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声音沉稳有力地说道。
“诸位,有个问题。”
“为何虎豹骑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这个问题一经提出,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打破了书房内的沉静。
是呀,为何虎豹骑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张苞的拳头猛地攥紧,重重砸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关兴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宗预抚须的手停在半空。
而孟达,方才的悲愤瞬间被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他的目光变得空洞,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整个新城。
那目光深处,是凝聚起来的无尽寒意与滔天愤怒!
有叛徒,不止一个!
火盆中的炭块恰在此时发出一声轻微的毕剥爆响,让这死寂中的紧张氛围又绷紧了几分。
张苞最是莽直,扯着嗓子吼道。
“对呀!那群狗娘养的虎豹骑,为啥会恰好出现在那儿?!”
随着张苞沉重粗豪的话音落下!
书房内仿佛瞬间,笼罩着一层无形而浓重的阴云。
这可是关乎新城大计,关乎在场每一个人、乃至整个新城的身家性命。
一着不慎,便是身死族灭之祸!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心中暗忖。
到底是谁通的消息?
到底有多少人背叛了?
若不将其揪出,新城危矣!
每个人心中都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刻当真如同置身悬崖之畔,脚下是薄冰。